男人静静地站在墙后,簌簌的树影落了他一身。
这段时间,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徘徊在叶传家门口。
只不过他从不露面,就像一个沉默的影子,默默观察着叶传的一举一动。
每天早上,叶传都会哼着难听的歌,给门口那株半人高的发财树浇水。
往往浇到一半,他会一拍脑袋想起忘记吃药了,急匆匆地跑回房间。
看着那棵生机勃勃的发财树,男人隐隐想起这是当年他们一起去花鸟市场买的,说是在家种一棵,能发大财。
一开始叶传哪会照顾,没几天叶子都枯黄了。把他急得不行,连夜钻研种植技术,却总是不得要领。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慢慢活了。
叶传最近迷上了算命,每隔两天就会去小摊和戴墨镜的大师聊天,不过所谓的聊天,大部分时候都以吵架收尾。
叶传:你没搞错吧,我儿子这么好的命怎么会有劫难。
叶传:接下来不会要我买什么符破财消灾吧?
大师:爱信不信,不信拉倒,我算卦从来没有失手过。
叶传把小桌板拍得砰砰响,气冲冲地离开,走到一半又反悔了,转身去买了根保平安的红绳。
叶传:下次回来给他系上,他总喜欢那些危险的玩意儿。
他一边念叨着,一边小心将那根廉价的绳子塞进胸前的口袋。
某一天,叶传开始练起了手风琴。说要实现年轻时的梦想,却因为记不住旋律拉得乱七八糟,活像个迷路的小鬼在哭嚎。
荒腔走板的曲调让少年想起,小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台手风琴,叶传宝贝得不得了,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再没见过。
他这个陌生人去得太勤,邻居误以为有小偷光顾,几次三番找物业投诉。其他人都惶惶紧闭门窗,只有叶传心大,没当回事。
吱呀——那扇木门又响了,叶传慢腾腾地走出来。
邻居:哟老叶,去菜市场呢?
叶传:是啊,我儿子今天要回来,得做点好的!
邻居:孩子回来一趟不容易,你儿子可真孝顺!
叶传佝偻着背,朝邻居大叔用力点头,笑容比平时要快乐很多。他完全没注意到转过身后,邻居无奈的表情。
然而直到夜幕降临,叶传家始终没有亮起灯。等得不耐烦的男人心中一沉,忽地想起了叶传的病。
一个他暂时还不太熟悉,可实际上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的,折磨人的病。
萧逸:明明有病为什么总是到处乱跑。
他到叶传常去的地方找了一圈又一圈,菜市场早就关了,路上没多少行人,只飘来不知谁家饭菜的香气。
男人心里燃着一团火,既焦虑又愤怒。他一个劲儿地找着,每时每刻,都希望转过身叶传就站在那里,等着人领回家。
终于,当他看见那个蹲在路边的身影时,自己都说不清此刻究竟是该生气,还是该庆幸。
叶传蹲在昏黄的路灯下,正对着一只流浪狗说话,脚边敞开的塑料袋里,买来的鱼不时跳动一下。
叶传:吃吧,别着急。
他掰开面包,一半喂给那只瘸腿的狗,自己则吃着另一半。也许是灯光的缘故,男人第一次看出他老了一些。过去那些畏缩怯懦不见了,勃勃生气也淡去了,显得平和、忧郁。
漫长岁月竟然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完全相反的样子。此刻站在岁月的另一端,男人忽然意识到,他缺席的这些年里,叶传应该像这样走丢过很多次。
所谓生病,不是想当然,找个好医生,把药吃了,把手术做了,就能痊愈康复了。
真正的生病,一张化验单后可能就接着一张病危通知。吃不完的药,吐不完的酸水,从起点到终点,徒劳地转着一个又一个圆圈。
谁都帮不上忙,眼泪掉光了,耐心也就用完了。
男人的脚步停在数步开外的阴影中,没有上前路灯的光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。
等到吃完那个面包,叶传拍拍流浪狗的脑袋,拎起装鱼的袋子往回走,那只狗在他后面跟了几步。
叶传:怎么,你要跟我回去?
小狗仰着脑袋看他,用一种恳求的神情。
叶传:我家可没什么好东西,你到时候别后悔。
叶传艰难地弯下腰,用一种抱小孩的姿势把狗抱了起来。有车从一旁的路口突然转弯冲过来。
嘟嘟——
尖锐的喇叭声刚按响,男人已经扬起了手。这个本能的举动让他一愣。
蓝色火焰筑成了一面看不见的墙挡在马路中央,车猛地改变方向,撞向路旁的灌木丛才停住,车上走下来一个骂骂咧咧的人。
叶传已经顺利过了斑马线,男人拉低帽檐,跟了上去。
这条路并不长,他要把脚步放得很慢,才能和前方的人始终保持五六米的距离。
转进一条小巷,迎面而来夜跑的年轻人与叶传擦身而过。
那人跑出几米后,蹲下身系鞋带,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肩上。
???:你谁啊?想干嘛?
他抬起头,和眼前的男人对上视线。
男人没说话,只是手掌略一用力,将他狠狠地摔向地面,又揪着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。
萧逸:以后还敢吗?
不等对方回答,他直接踩住了他的脑袋,弯腰捡起了叶传的钱包。
说是钱包,其实早就开裂,皮质纹路淡得几乎看不清。里面夹着张不知什么时候拍的照片,以及一颗小小的乳牙,宝贝似的藏在最里层。
照片里,男孩不情不愿地看着镜头,叶传手搭在他肩上,绽开幸福的笑容。
男人定定看了一会儿,拿着钱包原路返回,却在距离叶传几步的时候停了下来。他随手抓过一个路人。
萧逸:前面那个人不小心丢了,你去还给他。
路人:你怎么不自己去?
路人奇怪地打量着他,见他大晚上戴着帽子口罩,吓得跑开了。
男人攥紧手指又松开,犹豫很久,只好将钱包扔到了叶传脚边。
萧逸:喂,你钱包掉了。
前面的叶传置若罔闻,只有小狗汪汪应了两声。
萧逸:前面那个人,你的钱包。
男人不耐烦地走过去,捡起钱包拍了下他的后背。
叶传慢半拍地转过身,还有些懵。
萧逸:你钱包掉了。
叶传:哎,还真是!
叶传:谢谢你了小伙子!这钱包是我儿子买的,要是不见了就麻烦了。
叶传眉开眼笑地接过钱包,小心地揣进衣服服口袋里,还不放心地拍了拍。
男人转身就要离开。
叶传:等一下。
男人有些惴惴地停下,不确定叶传是不是是认出了他。
萧逸:干什么?
叶传一手抱狗,另一只手艰难地从挂在在手腕上的袋子里摸索出两个鸡蛋,递了过来。
男人莫名其妙地盯着鸡蛋,没有接,叶传有塞了过来。
叶传:我看你手背上留了疤,回家用蛋清抹抹就会淡的。
他本想说用不着,最后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,握在手里拿着也不是,扔了也不是。
萧逸:行了,你快回去吧。
叶传:哎,你也快点回去,省得家里人等着急了。
男人睫毛微颤,没有吱声,直到目送着叶传走远,才握着两个鸡蛋走上了同一条回家的路。
远处的灯光将前头叶传的影子拖得很长,显得格外高大,就像小时候他抬头见到的一样。
房子里终于亮起了灯。透过打开的半扇窗,男人看见叶传正挽着衣袖,给流浪狗清理伤口。
小狗疼得呜呜直叫唤,叶传不时回应一声,手上动作越发放轻。
暖黄的灯光打在他们周围,看起来格外温馨,男人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有一瞬柔软。
给小狗简单包扎好后,叶传直起身锤了锤锤酸痛的腰,拿起一旁的电话。
叶传:喂,小张啊,我刚才在外面捡了只狗……
叶传一边说话,一边转头看着趴在桌上的狗。
叶传:这狗乖得很,你要不要带回去养?
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,男人站在窗外,忽觉晚风很凉。
他想起小时候,叶传也曾经拉着他的手,一家家拜访那些想要领养小孩的人,弯着腰低声下气,一遍遍重复着好话。
——这孩子会听话的、他很乖就是有点倔、以后熟了就亲了……
他就像一颗皮球,被大人们踢来踢去。最后落在什么地方,一点也由不得自己。
男人的眼神蓦地冷了下来。路灯下那一瞥的陌生,竟让自己以为时间真的改变了他。
是啊,人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改变。现在想来,当年他找回自己,也只是因为谁都不愿意要自己这个累赘而已。
即便是养只猫养条狗,久了也会有感情的。但其实那只是相依为命带来的错觉。
他不会再像当时那样,稀里糊涂地原谅。男人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。
我翻了个身,将脸埋进了枕头里,思绪变得无比清晰——我必须尽快找到萧逸和周未成。
黑夜笼罩在光启市的上空,寒冷的风将暗处的声音放大。
一处偏僻的高架桥桥底,混战进入了尾声,最后的惨叫和战斗声也停了下来。
黑暗中,萧逸摘下染血的手套,未干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。
他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,躺着十几个失去意识的人。
几罐打开的药瓶骨碌碌滚到他脚边,白色的药片散落一地,被鲜血慢慢染红。
萧逸:赏金猎人,也没什么难的。
他熟练地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迹,把鸭舌帽戴起来,遮住半张脸。转身从压抑的桥底走入晦暗的月光中。
这是他在赏金工会接的单子,任务是找到这个暗中贩卖DEA的组织。
事实上,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着暴露的风险接下。
或许是因为当时周围的人都在说只有萧才能做这个任务,又或许是他想试着过一过萧逸的人生。
他抬手放在心口,鼓噪的血液还未平静。突然轻嗤了一声,萧逸和他其实也没什么差别,同样会因为鲜血和危险而兴奋。
他踏上台阶,正准备离开,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隐隐的打斗声。
闷响之中,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痛呼和孩子微弱的哭泣声。
这哭声刺痛了他的神经,他停下脚步,循声走去。
远远的,他便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狠掐着一个女人的脖子。
女人衣不蔽体,在他身下挣扎哀求。婴儿则被毯子裹着,随意地扔在地上。
男人:你都出来卖孩子了还装什么!
女人似乎被戳中痛处,黑亮的眸子激烈抖动着。
女人:我不是卖,我只是把孩子送到福利院!
萧逸原本准备出手,听到这句话停下了动作,他站在阴影里冷静地看着缠斗的两人。
处于上风的中年男人加重了力道,面目因为暴戾显得格外狰狞。
女人:咳、咳……!
女人的脸憋得青紫,眼看就快窒息,她的手摸索到旁边的碎石块,拼命向男人砸去。
男人仓促躲开,石块落在一旁的婴儿身边,哭声顿时变得更大了。
借着昏暗的光线,萧逸看清了这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,浑身都泛着不正常的绀紫色,连哭声也很虚弱。
男人:吵死了!
男人将女人一脚踢开,粗暴地将襁褓里的婴儿拎到半空中。
女人:你想干什么!你放开他!!
摔在一边的女人顿时尖叫一声,拼命扑了上来。
他们的影子拖长落在萧逸的脚前方,不断扭曲交缠,像是丑陋的触手。
他无端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,想起那个夜晚他如何走出家,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着。呼吸越来越急促,他猛地抬起了手。
汽车的挡风玻璃在瞬间碎裂,一块炸开的碎片直直插入了男人的后脑。
黏稠的鲜血从他的额角流淌出来,下一秒,孩子被女人抢进了怀里。
女人死死地护住孩子。直到发现死亡没有来临,才害怕地步步后退,踉跄逃开。
襁褓中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,和萧逸四目相对。萧逸看见那双懵懂含泪的眼睛,被光线照亮。
直到女人消失不见,他才从墙后走出来,停在男人身前。
倒地的人还没有咽气,眼睛因惊恐而瞪圆,艰难地抬头向上看。
萧逸:孩子哪来的?
男人:救我、救救……
萧逸冷漠地听着男人的求救,他蹲下身,拾起一片锋利的玻璃。
萧逸:那你也没什么用了。
在男人恐惧的目光中,玻璃的刃口压住了他的五根手指,用力往下插——
男人:我说、我说!
萧逸的动作却没有停止,男人痛得浑身颤栗痉挛。
男人:求求你!放过我!我以后不会了……
他的惨叫声越来越小,直到最后只剩下极及其微弱的呼吸。
萧逸丟开手里的东西,扬起了一把火。
火光将那些切下的肮脏的东西一点点吞没、焚烧殆尽。
男人睁大的瞳孔里,映着他一步步走远的身影。
赏金工会大厅,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出现在核销台前。将刚才从现场收集到的DEA交过去,一叠现金从柜台上推了过来。
核销员:这是你的赏金。
男人没有清点,直接拿起来塞进口袋,手指压低帽檐转身离开。
身后的柯洋避之不及,猛地撞上了他的肩膀。
柯洋:不好意思不好意思。你有没有——
然而话还没说完,那人就已走远,眨眼间消失在了转角处。
柯洋顿住脚步,莫名觉得那人刚才满不在乎的样子有点熟悉。
柯洋:刚才那家伙是谁你知道吗?
柜台后的青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。
核销员:他你都不知道?工会新来的“怪物新人”。
核销员:别看心高气傲的谁都不搭理,做事特狠,比不少老家伙还厉害。
柯洋:什么时候出现的这号人物?
核销员:也就一个多月,恐怖吧。就他刚才交的那活,咱工会只有萧哥能干。
核销员:萧哥再不回来,这第一恐怕就要换人了啊。
柯洋:唱什么衰呢,你比萧逸大不少,还好意思喊人哥。
核销员:我那是尊敬。
柯洋:哎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一个人?
核销员:其实我刚才仔细看了一眼,虽然看不清脸,但感觉年纪很小,可能比萧哥还小。
核销员:其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。
柯洋:他的眼神不像普通人。
核销员不以为意,将一杯酒推到柯洋面前。
核销员:来这里讨生活的人哪个不是这样的?我刚来的时候也装凶狠,生怕被欺负了。
不,不是凶狠,甚至连敌意都算不上。那个眼神里充斥着对这个世界的陌生,可同时又有种洞悉一切的漠然。
尽管只瞥见了短短一秒,但他不会弄错。
柯洋没说话,朝那人离开的方向又看了好一会儿。
人在有心事的时候是睡不着的。我翻来覆去,不断游走在梦境边缘,每次睁开眼却发现时间只走了一点点。
午夜十一点,万籁俱寂。光启市已经入秋,此刻正是一天内最冷的时候。
打开手机,刚才在医院见到的争端已经被报道了出来。
报道中,那个病人因为服用着的DEA被突然中断,无法忍耐疼痛,持刀威胁医生。
警方及时介入,除了那名医生受伤外,没有其他人员伤亡。
这才过了多久,情况似乎越来越糟糕。
有专家说这只是一场“阵痛”,却无法预测它带来的后果。
不能再等下去了。我翻身起床出门。
车子停在了萧逸练车的地方。房门依旧紧锁,邮箱里也塞满了广告传单。没有人来过的痕迹。
我只好写了张便条贴在门上,又驱车前往车队。
车队里,工作人员说这段时间他一直没出现,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创意园区内,水泥管道上积了层厚厚的灰……
到叶传家门口时,已经过了十二点。
大门紧闭,院墙内外都静悄悄的,除了路灯,周围的灯光早就熄灭。
我:是睡了吗?
我看向门口的发财树,底下的泥土还潮湿着,明显是早上刚浇过水。
还是别打扰叶传,先回去吧。这么想着,我伸手摸了摸叶片,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段白天的画面。
是一个男人。他戴着帽子和口罩,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,正拿过扔在一旁的水瓢,在给发财树浇水。
这是萧逸吗?不,不对,他是那个萧逸。虽然没看到脸,但我莫名就是可以肯定。
这些天我一直按照和萧逸的共同记忆去找他,可我却忽略了,萧逸现在的身体是被另一个他掌控的。那次在连山会见面时,就已经是这样了。
那……这段时间他一直都会来这里吗?
我又尝试着触摸围墙和附近的电线杆,眼前再次闪过好些画面。
他几乎不讲话,只是远远看着,一站可以站很久,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。但不论在哪,他的目光都永远放在叶传身上。
我鼻子一酸,心软了又软。是啊,如果是那个他,他在这个世界无处可去,任何人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,他只有叶传一个亲人。
如果等在附近,是不是就能蹲到他?我不知道,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办法。我下定决心,准备回到车上过夜。
就在这时,前方突然出现好几辆车,拦住了我的去路。七八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,他们腰侧鼓鼓囊囊,隐隐露出枪托形状。
黑衣人:◇◇,我们老大有请。
老大?我瞥到他们胸前的徽章,看来是LONGDAY的老大。想起柯洋说他也在找萧逸,那他找到我,应该也是为了这个。
我:好。
我没有反抗。一来我跑不掉,二来我也想知道那个老大找萧逸到底什么事,而且,也许他那里会有更多信息。
我随他们上了车,或许看我始终没有任何抵触,他们没有没收我的手机,也没有遮住我的视线。
一开始我还试着记路,但车辆不停地左拐右拐,周围的环境也渐渐陌生起来。
大约开了一个多小时,车子停在了一片园区前,为首的那名黑衣人拉开车门,示意我下车。
林立的铅灰色厂房,高高的通了电的铁丝网,乍一看,这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园区。
但走近了仔细看,就能发现,所有出入口都有人把守,守门者也都配了枪支武器。
他们带着我通过了园区的层层安保,最终走入了其中一栋建筑。
刚进门的第一眼,我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熟悉面孔——
我:叶叔,你怎么在这里?!
我惊讶的并不是原因。叶传出现在这里,肯定也是为了寻找萧逸的下落。但深更半夜带走一个患病老人,这个老大还真是不择手段。
沙发上,叶传目光浑浊地望着我,着急开口。
叶传:你是不是不愿意收养萧逸啊?
叶传:我知道这孩子是有点皮,但他是个好孩子,他心地可好了,重情重义……
我一怔,很快明白过来,是叶传的记忆又开始混乱了。
只是……为什么他在说“领养”?萧逸以前难道被领养过吗?
柯洋:你们怎么把◇◇也带过来了,到底想做什么!
是柯洋的声音!我循声望去,看到玻璃屏风后站着几个人,柯洋被他们架住了胳膊。他脸上留着一道擦伤,嘴里还在骂骂咧咧。
柯洋:都说了我们不知道,等萧逸回来肯定不会放过你们几个的!
???:那要看他究竟还回不回得来。
门外传来的声音让柯洋的骂声戛然而止。
黑衣人:老大!
这声音理智、淡定甚至还带有笑意,不难想象来人的气场。我盯着门口,忽然有些紧张。
那些抓我过来的、一直堵在门口的黑衣人悉数散开,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。
与想象中高大威严的“黑手党”形象不同,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学者,外表甚至谈得上是儒雅。
穿着古典的黑色西服三件套,领口别着一枚金色的领针,沉沉的视线径直对上了我。
也是这个瞬间,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了。
Merodach,我记得这个名字。也是希伯来圣经里创世神的名字。
Merodach:萧逸在哪?
他开门见山,语气淡得仿佛在问我晚饭吃了什么,然而其中威胁的意味却不言而喻。
我:柯洋已经告诉过你我们都不知道,你不信吗?
他没什么感情敷衍地笑了一声,又摊开掌心,动作缓慢地转了转食指上的戒指。
Merodach:我信啊。所以才把你们找过来。
Merodach:萧逸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,您说对吗,伯父?
叶传:哎,哎!
听到对萧逸的夸奖,叶传喜笑颜开,连声应着。而我盯着眼前这笑面虎一般的男人,却感到阵阵害怕。
他却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,可刚要点燃,就又收回手,笑着说忘了现场还有老人,对叶传表示抱歉。
我:我可以把他带来,但前提是放了叶传还有周未成。
Merodach:周未成?
他看向我,脸上有种“萧逸居然什么都和你说了”的表情。
我:对,他曾经带我见过周未成。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。
我:而且我也知道很多人都在找萧逸,但现在……
我不动声色地强调,掌握回谈判的主动权。
我:但现在只有我能找到他。
我对上了Merodach的目光。片刻后,他先移开了视线。于是我知道,我暂时争取到了一个机会。
Merodach:时限是明晚。
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。
危机暂时解除,我长长松了一口气,一旁的柯洋也被放了下来。
柯洋:老大真的太可怕了……
柯洋活动了下手臂,赶紧走过去给叶传披上外套,才看向我。
柯洋:你没事吧?
我:我没事,你们也是突然被带来这里的吗?
柯洋:说来话长。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,我们先离开吧。
我和柯洋一人一边,扶着叶传往外走,叶传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。
叶传:你们两位要不要领养萧逸……他会听话的……
无数疑问萦绕在我心头,但我只能暂时压下去。
回到叶传家,我和柯洋照顾着他睡下。柯洋轻轻阖上房门,熟门熟路地去厨房倒了两杯水。
柯洋:我真没想到工会会把你和叶叔也牵扯进来。
我端着水杯,心里沉沉的,像积压着阴云。
我:你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吗?
柯洋摇了摇头,牵扯到脸上的伤口倒吸了一口气。
柯洋:刚才我过来送饭,顺便检查检查天然气,结果一群人闯了进来。
柯洋:一开始我以为是小偷,跟他们干了一架,才发现是工会的人。
柯洋:你刚才说你能找到萧逸,是真的吗?你知道他在哪里?
他问得很着急,我也明白他的意思。既然和Merodach达成了约定,如果最后萧逸还是没出现,那我们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。
我犹豫着点点头。柯洋这才放心下来。
柯洋:对了,被抓走之前,我发现了一样东西。
我:什么?
他起身走到电视机柜前,拉开抽屉,拿出了一个白色药瓶,三个字母格外明显。
我:叶叔怎么会有DEA?!
我难以置信地接过,这瓶药显然已经吃了一段时间,只剩下底部浅浅一层。
柯洋:我问过他怎么来的,他说不清楚,吃了多少也不记得。
柯洋:只说有人告诉他吃这个就不会疼了,又很便宜。
柯洋:估计是邻居之类的。
我皱了皱眉,心下觉得不太妙。
柯洋:我当下就想把这药给扔了,结果他还把我当成萧逸臭骂了一顿。
柯洋:说什么我表现不好,怎么能在领养人面前和别的小孩打架。
柯洋:然后还拉着我收拾东西,跟我说警察要过来了,我们赶紧逃。
柯洋将瓶子里剩下的药片都倒进杯子里,无奈地叹口气。
柯洋:叶叔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,怎么办啊。这萧逸到底去哪儿了,自己爹都不管了吗!
我看了一眼叶传房间紧闭的房门。
又忽然想起了刚刚在工会基地,叶传看向我时说的那几句话。
我:叶叔刚才说领养,萧逸以前被其他人领养过吗?
柯洋仔细想了会,摇了摇头。
柯洋:没听说过啊。我认识他的时候,他就叶传一个家里人。
柯洋:你也知道这种病,不能当真的,可能是和什么电视剧记混了吧。
可能吧。没有什么心力再去仔细思考,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。
眼下有太多的事情纠缠在一起,各方势力入局、各种前因后果互相纠葛,而其中唯一的交点,就是萧逸。
就好像如果他再不出现,一切都将崩溃、将偏离轨道,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。
柯洋将药片连着水一起倒进马桶冲走,给我留了个电话。
柯洋:萧逸的事,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。
我:谢谢。
临走前,柯洋突然又叫住了我。
柯洋:对了,我想起一事儿。
柯洋:今天在工会碰见一个和萧逸很像的人,一开始我也没在意,后来越想越觉得眼熟。
我:那个人什么样子?
柯洋:身高和萧逸差不多,戴着鸭舌帽和黑口罩,一身黑,只能看到眼睛。
我蓦地想起了那个一直在叶传家门口徘徊的男人。
看来他不仅在叶传家门口徘徊,还去了赏金工会。他到底想做什么呢?我仔仔细细思索着,忽然被一个念头击中,他好像在尝试过萧逸的生活,一个他本应该拥有却被剥夺的未来。
也是在这时我忽然想起,上次在连山会,我意外唤醒了真正的萧逸,他说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就会出现。所以,只要见到他,我就有机会唤醒他。
我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如果说叶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,那么有一个地方,就是他跟我唯一也是最初的联系。
手握在方向盘上时,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发抖。
停下车,抬头便看到那个熟悉的建筑——我们初遇的仓库。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,却依旧记得从大门口走进来的路,像是某种生理记忆。
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,淅淅沥沥地敲打出破碎的旋律。
我站在屋檐下,拿出手机酝酿着给萧逸发一条短信。
现在的萧逸——或者说,另一个灵魂,他根本不信任我,如果直接请他帮忙,他不会答应,他甚至都不会出现。
那么我能做的,就是先见到他,再去试着唤醒真正的萧逸。
用和他之间唯一共同拥有的回忆,把他引诱出来。
📱我:我想见你。你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个仓库吗?
📱我:我在这里等你,你能不能来见我一面?如果见不到你,我就不走。
📱我:你一定要来。
发完这几句话,我干脆地关了手机。从前在电视剧里看到这样的桥段都会觉得主人公很傻,怎么能确保对方一定看得到呢?
但轮到自己时却发现,是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。
天空阴云密布,沉沉地压下来,几乎要把世界都击碎。我的心情也同样沉甸甸的。因为我好像……又要骗他一次。
可当下我却不得不这么做。不得不利用他可能出现的心软和脆弱,去伤害他。
潮湿的阴雨天,楼道里只有发黄的灯泡时不时闪动一下。
萧逸带着一身水汽,打开门锁回到了住处。
这是一间空房,房屋主人常年不在家,地板上积着层薄薄的灰。
房子里没留下多少私人物品,只有边柜摆着几个相框,从一家三口,到失去笑容的男人和孩子。
萧逸按下墙面的开关,温暖的光线驱散了一室的冷清。
他在沙发上坐下,突然的寂静将他的呼吸声慢慢放大。
他把刚领到的钱扔在桌上,盯着看了一会。
尽管工会里到处充斥着讨厌的人和目光,但却比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空房子更让他感到安心。有时候,他甚至喜欢那种热闹。
那个自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做赏金猎人的吗?他不知道答案。
一想到那是他生活多年的地方,想到他的朋友和家人,他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嫉妒。
这种情绪就像是硫酸,腐蚀着他内心空洞的伤口。
于是他接任务,做他会做的事,去介入他的生活。搞得一团糟也没关系,反而更好……每每这时他都有一种对自己施以报复的快感。
只不过在这个世界呆久了,报仇、挑唆、制造灾难……当这些都做完后,他越来越感到孤独。
不是没想过取代萧逸,可他要怎样做才能完全覆盖他们记忆里的影子?
他就像一个刚出狱的犯人,八年的与世隔绝,足够让他被这个世界忘记。
唯一剩下的执念,就是找到那个人。
他告诉自己,等找到那个人,问清楚他离开的原因,就回到瓶子里去。他不要这种自由。哪吒用挥剑自刎换取自由,重生后却被迫承担起责任,所谓和解。
可他不要和解。他宁愿痛快赴死。生死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事。
他翻出从连山会偷来的录像带,放在里面的手机一同掉了出来。屏幕是暗的,一直忘了开。
不过不重要,反正也不会有人联系他。
录像机运转时发出嗡嗡的响声。这盘录像带他看了很多遍,每个细节、每个时间点都很熟悉。
画面里,那个男人在24年前开始频繁出入连山会,看守的人都对他很尊敬。后来渐渐没了踪影,最后的记录停在他被担架抬走的那一天。
影像太模糊了,只看得出他伤得很重。
萧逸按下暂停,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形,忍不住想:他是死了吗?所以才会离开自己和母亲。
这么想着,没一会,他的眼神又变得恶毒、怨愤,到最后近乎一种诅咒——
他最好是死了,现在已经烂成了一滩泥。
这种想法让他短暂地感受到了愉悦。他扔开遥控器,听见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。
外头下着小雨,雨中,有一只金丝雀正焦急地啄着栏杆。
他看见一个被吹翻在地的鸟窝,里面几只小雏鸟正在喳喳乱叫。
这种脆弱的鸟能活多久呢?他拉开阳台的门,风雨顷刻涌进屋内,可他全然不在意,过去拾起地上的鸟窝。
小鸟慌乱地想要逃窜,萧逸将它们赶回窝里,举起鸟窝放在了避雨的高处。
那只焦急的金丝雀立刻飞过来,张开翅膀将小雏鸟拢进自己身下。小雏鸟也停止了鸣叫,安心地依偎着母亲。
沙沙细雨落在萧逸身上,顺着他五官的轮廓不断往下滴落,很快在他身上洇开一片片的水花。
他眯起眼睛,突然抬手夺走鸟窝,端进了屋里。
金丝雀被惊地飞起,不断拍打着窗户,一次次撞击在玻璃上。
听着它一声比一声更凄厉的鸣叫,萧逸的眼神暗了又暗。
风雨越来越大,它总会有累的时候,然后就会放弃这些累赘。最后一定会这样的。
他去厨房翻出一袋米糊泡上,用筷子蘸着,给雏鸟喂食。
萧逸:吃吧,你们在外面活不下去的……
雏鸟害怕地缩成一团,才生出的羽毛上沾着水珠,挤在一起瑟瑟发抖。
窗外,金丝雀的喙都撞出了血,却还是不放弃地一遍遍尝试。
萧逸怨愤地想,为什么就是不懂得抛弃呢?!
一种索然无趣的感觉涌至心头,他重新拉开门,金丝雀立刻愤怒地朝他扑来。他用手抓住它,一起放进鸟窝里。
阳台位于二楼,旁边就紧邻着一棵大树。
他抓住树干往上爬,将鸟窝稳稳安在树叶茂密的地方,又把枝叶拢在一起,挡住鸟窝。
金丝雀在他指尖啄出了几处伤口,淋着雨水传来细密的疼痛,就当是他应得的报复。
做完这一切,他准备沿原路返回,可脚下的枝干却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。
他立刻抓住最近的树枝,但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后倒。
这只是二楼的高度,不会有太大问题。他冷静地护住后脑勺,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。
可下一秒,却被一双手牢牢地托了一下。
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,翻身躲开。
刚站稳,一簇蓝火就直接袭击向突然出现的人。
来人稳稳接住他的攻击,两相碰撞之下,萧逸明显感觉自己的力量略输一筹。
他戒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。男人戴着眼镜,看不出具体岁数,眼镜下有一双温和而又深邃的眼睛。
男人:我没有恶意。
他伸出的手还没有收回,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。
男人:你刚才有没有受伤?
萧逸没有回答,只是身体做好了应战的准备。
男人温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很久,眼里盛着浓浓的感慨与骄傲。
男人:都长这么大了。不愧是我的儿子,身手敏捷。
这句话来得太突然,突然到世界都静止。不是没想过,这些年里他曾无数次在想象中描摹这个场景,可当想象真的发生时,萧逸只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。
萧逸:你搞错了,我没有父亲,那个人已经死了。
男人没有生气,反而更加心疼地看着萧逸。他沉默着摘下眼镜,露出了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。
萧逸的目光渐渐无法对焦。他脑子里木木的,有那么一刻,除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外,听不到半点声音。
男人:对不起,我知道这些年你都很恨我,应该恨的。
男人:是我当初没有履行对你们的承诺,我不是个好丈夫,好父亲。
失神令萧逸凝然不动地站着,而眼前这个人——这个自称是父亲的男人始终用那双慈悲的眼睛,深深地、专注地看着自己。
猛然间,萧逸后退了一步,他大口大口地呼吸,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里变得这样闷。
萧逸: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?
萧逸: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,说是我爸。你知道我妈是谁吗?
男人:我知道。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。
男人面庞上流露出对过去的怀念,里面那种柔软和温暖,令萧逸心头一颤。
男人:她是个可以为了自由抛弃一切的人。
男人:曾经我以为自己没有办法留下她,但她却为我停留了下来。
男人:原本她想去参加无国界组织,然后我们有了你。
他看着萧逸,又仿佛透过他,在看另一个深藏于心里的女人。
男人:我们一起期待你的降生、想象你长大后是什么样子,但那个时候,出了些意外。
男人:后来我就一直被关在一个地方,他们不让我走。
雨越来越大,渐成了线,眼前人的脸氤氲在雨雾中,看不真切。
这就是了吗,他抛弃自己和母亲的真正原因。可这是什么狗屁原因。萧逸沉默了好一会儿,无声笑了。
萧逸:你找的借口太差了。
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受伤,忍不住向他靠近了一步。
男人:我说的都是真的,现在我终于逃了出来,才能来见你。
萧逸如同被惊到的雏鸟一般,后退半步,毫不犹豫地释放出火焰。
周围的树木被攻击卷起的火焰带得飒飒作响,男人却放弃了抵御,赎罪般地站在原地,直到重重地倒在地上。
他捂着腹部倒在雨里,撕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和雨水混在一起,却仍执着地望着萧逸。
男人:我还记得,你小时候喜欢云霄飞车,总是闹着去游乐园。
男人:我给你买了很多礼物,我想给你补上这些年错过的生日。
男人:买的时候我都在想,现在的你会不会喜欢。
男人:萧逸,在血脉上我们就是父子,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。
像是害怕萧逸不相信,他甚至掏出了一只旧玩具,依稀能辨认出当年的痕迹。这些话像一记记拳头,打在萧逸身上。真疼,他想。原来找到那个人,问清楚原因,竟会这么疼。
他忽然在想,是不是所有执着的事都不应该寻根究底,命运不让你知道,其实是对你的眷顾。
曾经幻想中所有的不得已和苦衷都变成了一颗颗子弹,它们调转轨迹,正中萧逸的额头。
他转过身,一步步远离男人的世界。
男人无声地流着泪,一边摇头一边死死咬住嘴唇。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在儿子面前哭出声来。
萧逸:如果再见面,希望是你的尸体。
回到温暖的空房子里,萧逸呆坐在沙发上。
从刚才开始,他脑子就又蒙又空,恨意和宽恕像两根绳索,轮流捆住了他。
他捂住眼睛,忽然之间,很想和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聊一聊。如果是他,如果是拥有那么多温暖和幸福的他,会怎么做?
可无论怎么呼喊,那个自己始终没有出现。
萧逸:出来!你不是一直想出来吗?!
为什么要把烂摊子留给自己?!
萧逸:你到底在逃避什么?!
他愤怒地喊着,依旧没有得到回应。
从窗户看出去,男人还站在树下,流着泪,怔怔地望着自己。
萧逸依稀记得,从很小的时候开始,父亲都是威严的存在,他笑得不多,更别说哭泣。他极少出现,妈妈说因为他在外面有很重要的事。
于是他故意让自己生病。那天父亲破天荒地回家了,抱了他很久。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怀抱,温暖得好像可以原谅一切。
头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,萧逸抬头看见风雨里飘摇的鸟窝,感到了羡慕。
他看向扔在桌上的手机,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开机。
“嗡嗡”——手机不断震动,来自同一个人的消息一条条蹦了出来。
最后一条,停在了半小时前。
📱我:我在等你,你一定要来。
骗子。
萧逸:都是骗子。
他按下遥控器上的开始键,电视上的录像带继续无声播放,可观看的人却心不在焉。
窗外雨声不绝于耳,不时夹杂着一声沉闷的雷鸣。
银白的闪电照亮了昏暗的房间。
萧逸抓起手机,冲进了雨里。
在这栋楼房对面的某一层,拉上的窗帘里,一双眼睛注视着萧逸匆匆离去的背影。
他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。
???:目标已经离开,几分钟前有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接近。
手机另一端,一贯沉稳的男人语气里出现了明显的惊骇。陆霆无法相信——那个男人明明早就被他杀了!
陆霆:不可能!他不可能还活着!
陆霆:你们继续盯住萧逸。尤其要注意那个男人接近他想做什么。
他忽然想到了连山会——当年,那个人离开血族后就秘密投靠了连山会,直到16年前重新出现,最终死在自己手上。
城市另一边,蒋部长赶到时,守卫已经倒在地上,那个男人消失了。他忽然意识到,从被复活开始他就不一样了,过去的他不会不顾自己的请求。他不再是记忆里的伙伴,也不再心系连山会和人类的安危。
这一缕魂终究不是他。蒋部长叹了口气。当年自己偷偷留下他的一缕魂识,这些年不断的供奉养料,却终究无法回到过去。既然这样,就无法留下他了。
只不过,他到底去了哪里,又想做什么?蒋部长的目光掠过了身后那一排排人俑——难道,他已经发现了复活的秘密?
在我给萧逸发完短信后,雨就越下越大,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。
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,我不敢在车里躲雨,就站在屋檐下。
屋檐挡不住多少雨,不一会儿,半个身子都湿了。我支起屏障,缩在墙边。
手机上依旧没有任何回复,我的底气越来越少。
我从来不是个有十足把握才去做事的人,但也从没有像这样疯过。
而且我也完全拿不准他看见消息后的反应。
如果到最后他还是没出现怎么办?装跳楼把他引出来吗?我是不是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。
我:一定要看到短信,一定要来……
忽然的,前方出现了一个撑着伞跑来的身影。
在看清他的脸后,我的世界有一瞬间被调成了静音。
水雾将他的边缘晕开,像是一滴洇开的墨点,世界仿佛变成了慢帧。
我果断收起屏障,任由雨点将自己打湿成一副惨兮兮的模样,仿佛只是一个不小心被雨困住的路人。
离得近了,他的脚步也慢了下来,越来越犹豫,我干脆迎了上去。
我:你来了!
我抹了把脸,可怜兮兮地看着萧逸。他站在透明的伞下面无表情,眉眼和神情都有些冷淡。
把拎着的伞往我手中塞,他转身就要走。
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。
萧逸:松手。
我:萧逸。
我摇摇头,半晌才瓮声瓮气开口。
我:我还以为你不来了。
雨水接连冲刷,发丝糊在脸上,难受得厉害。我只好不停眨眼来缓解。
他没说话,只是讥诮地笑了笑,似乎在欣赏我的狼狈。那张脸在雨中错落的霓虹下,有种暧昧的色彩。
我:我头有点痛,鼻子也塞住了,应该是感冒了。
萧逸:和我有关系吗?
我:怎么没关系。
我:我等了你好久……
萧逸:我们很熟吗?再说一遍,松手。
手被掰开我就再抓上去,抓得更牢,仿佛是在跟他闹别扭。几遍过后,他干脆抱着胳膊倚在墙上,眼里燃着火。
可我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。他想摆脱我的纠缠轻而易举,但他默许了。他也不想走。
我心一横,干脆得寸进尺,把他一起拉到屋檐下。身体撞在一起,他忍不住摁住我的肩膀,眼里闪过几分暗意,容忍了下来。
萧逸:你到底想干什么。
雨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往下落。
我:我手机没电了,给你发完短信就彻底开不了机了。
我:你不来的话我就要被困在这里一晚上,这里晚上都是狼狗。
我扁了扁嘴,又委屈又理直气壮地看着他。
被我猝不及防地抱怨了一通,那双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。他看了我半晌,别过脸。
萧逸:手机没电就去充,不远处就有便利店,找我干什么?
我:可是外面在打闪电,还有狼狗的叫声。我不敢。
萧逸:狼狗?我当时不都说是骗你的了吗?
我:我真的听到了,以前是你骗我,谁知道现在到底有没有。
我做个嘘的动作,拉他一起屏息凝神。可听了好一会儿,只有雨声和雷声。
萧逸:闹够了没有?
我:你听,真的有!
我害怕地闭上眼,朝他挨得更近。一瞬间,他全身都僵住了,却没有推开我。
男人的手落在我的脑袋上,像是安抚,却很不熟练。手掌落下的地方,都留下滚烫的错觉。
我忍不住打颤。抬起头,看到他低垂着眼,鼻尖几乎擦到我的发丝。太近了。
这是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,我说不清楚那里有什么,只觉得像一片碧海,在等待着别人靠近。我知道,他已经卸下防备了。
于是我伸手,轻轻拨开了他额上的湿发。而他的喉结也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滚动,瞳孔里倒映着我的身影。
我:萧逸……
不是说,你听到我的声音就会出来吗?快点出来,现在大家都需要你……这么在心里祈祷着,我抵上他的额头,轻轻喊了一声。
可就在这时,面前的人却一下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,他伸出手,用了极大的力气,掐住了我的脖子。
萧逸:别骗人了。
他眼睛里那些柔软沉醉的感情,在顷刻间荡然无存。
雨点仍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头顶的屋檐。
萧逸: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多想我消失,让他回来,今天把我叫出来不就是想这样做吗?
拆穿我的计划的同时,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我,好像在试图捕捉我痛苦下的真心。
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,可有那么一瞬间,却觉得他的目光近乎哀求。
他就这样看着我,偏又颤抖着,掐住我喉咙的那只手也越发用力。
胸腔因为缺氧开始刺痛,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。
濒死的恐惧让我拼命挣扎,而他只是冷漠地旁观,并不松手。
终于,他像是感到无趣,收起了几乎要置我于死地的力气。我得以挣脱束缚,狼狈地跌坐在地上。
我:难道我就不能只想到你吗?我遇到困难不能向你求助吗?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!
我:不过还是要谢谢你,这次没有对我下死手。
我从地上爬起来,往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。
萧逸:站住。
他生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,我没有理会,加快了脚步。
后面的人跟了上来,一把抓住我的手腕。我回过头,却一下子看到了他眼里分外明显的惶惑和不安。
我们谁都没说话,狼狈地在雨里沉默。
他似乎真的信了。这张熟悉的脸上,充满对我的无措和犹豫。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狗,怕再被羞辱,只能用龇牙咧嘴去试探真心。
我心里一酸,心情变得格外复杂。
犹豫间,他将另一把雨伞递了过来。但我没接。
似乎以为是我嫌弃,他蹙起眉,就要扔掉。
我:别扔。
我连忙拉住他,走进了伞下。
伞面并不大,容纳两个人变得很局促。
他的手轻颤了一下,蓄着水珠的眼睫也在颤动着。似乎想抽出手,却被我更用力地握住。
我:我冷。
他不自然地偏过脸,小声嘟囔。
萧逸:活该。
一模一样的语气,让我突然晃了神。萧逸,也曾说过同样的话。
我:阿嚏——!看来是真的……阿嚏、要感冒了……
萧逸:去医院。
我:不用了。回家吃点药就……阿嚏!
他果断将伞塞进我手里,背对我蹲下身。
我:?
我还有点懵,只听见一声轻笑,就被他抓住手臂,提到了背上。
萧逸:别乱动。
一开始,我不知所措地揪着他肩头的布料,慢慢才放松身体,贴在他宽阔的背上。
他托着我一步步向前,撑起的雨伞遮挡在头顶,伞面不停绽开一个个透明的水花。
偶尔他踩到水塘,我的心也跟着轻晃一下。
他的身上没有淡淡的黑雪松味,有的只是一种干净的洗衣粉的味道。
漫天的雨好像永远不会停止,我靠在他肩上,感受着他的体温,鼻尖微微发酸。
眼前的人与脑海里那个熟悉的身影,好像在渐渐重合。曾经我因为他的偏激,始终觉得他们已经长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人。
而现在……透过那些满身的戾气和仇恨,触碰到了他们的灵魂,那里明明有相同的温度,和一颗同样善良的心。
我抬起头,看到了一轮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月亮。
雨渐渐停了。厚重的雨云散开了一个洞口,露出一小片格外深蓝的天空。
我:雨停了。
我移开伞,风忽然吹动头顶的大树,水滴纷纷砸向我们。我下意识伸出手掌,挡在了他的额前。
身下的人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。
萧逸:抱紧点。
他猛地加快了步伐,我顾不上伞,吓得搂紧了他的脖子。
啪嗒的脚步踩上了水珠滴答的节奏,云层快速向我们相反的方向飘去,将短暂出现的星空交给了我们。
等我晕晕乎乎地回到家,才想起来车还停在那里。算了,明天再说吧。
打开了门,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不对。
我: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?
他走进玄关,拉开鞋柜找出一双拖鞋。
萧逸:我来找过你。
我想起之前的承诺,所以连我搬家他都知道了吗?没让我发现一点点,就像他在叶传家门外那样,始终沉默着。
我:我那个时候太忙了,所以才没有找你……
萧逸:行了,上次你解释过了。
他的心情似乎莫名好了一点,回头又嫌弃地瞥了我一眼。
萧逸:还站着干嘛,等着发烧进医院?
我立刻乖乖点头,换好鞋跟着他进家里。
明明是在我自己家,怎么一直被他发号施令牵着走。
回过头,却发现他一直老老实实站在我身后,虽然嘴上不饶人,但动作还是乖的,甚至有些手足无措,似乎是怕把雨水沾到家具上。
凶巴巴的流浪狗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家,顺着毛撸一撸,就会乖乖坐下,再怎么用爪子挠你,其实也只是想要你摸摸他。
汪!汪汪!小牛奶叫了两声,一颠一颠跑了过来,却又不敢靠近萧逸,只敢在他脚边打转,龇牙试探。
萧逸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只又怂又胆大的狗,他低下头,微微皱起眉。
我:小牛奶不可以哦,不认识大哥哥了吗?上次是我们一起救你的。
话刚说出口,我就后悔了,眼前的男人并没有经历过那一段。
萧逸:我没有救过它,你搞错人了。
男人眼里的那点暖意消失了,又变回了之前自闭的样子。
我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,小牛奶却开始嗅他的裤腿。
我:但是它还是很喜欢你啊。你看,连我这个铲屎官都不理了。
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,小牛奶马上松开了嘴里萧逸的裤脚,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,开始蹭我的拖鞋。
我笑了起来,蹲下身撸狗,又对萧逸招手。
我:你也来摸摸它,它刚才都跟你示好了。
萧逸好像不是很情愿,但在我恳求的眼神中,还是走了过来,蹲下身,动作僵硬地摸了两下小牛奶的头。
我:摸小狗的脑袋和下巴它们会超开心的。
在我的示范下,他又在小牛奶下巴上挠了挠,小牛奶发出舒服的呼呼声,一个翻身,露出了肚皮。
我:好啊,平时喂你粮才给我露肚皮的。
似乎是被我逗笑了,萧逸低下头,弯了弯嘴角。鬼迷心窍地,我伸出手想挠他的下巴,却被他一下子捉住了。
我:我就是看你刚才笑了——
萧逸:你看错了。
小牛奶被摸得足够舒服,自顾自站起身,抖抖毛走开了,留下我和萧逸面对面坐着。
刚才还没察觉到什么问题,可在灯光下,我注意到他的衬衫因为淋湿了贴在胸前,几乎透出里面的肌肉。
而他也意识到了这点,忽然转过身,耳朵红得厉害。
我:那我去洗澡了。
萧逸:嗯。
我:我洗澡很慢的,你得多等一会儿。
萧逸:什么?
他眼睛错愕地睁大,耳朵变得更红,语气却依旧嫌弃。
萧逸:谁要在你家洗澡。
我:好好好,是我让你在我家洗澡的,不然你感冒了找我算账怎么办?
我:冰箱里有饮料和冰淇淋,茶几上有零食,你无聊可以看电视,也可以打游戏……
萧逸:你到底洗不洗?
我闭上嘴,比划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,拿上衣服钻进了浴室。
快速洗了个战斗澡,我拉开浴室门,却没有听见客厅里的动静。
我:该不会是偷偷走了吧?
我着急地走进客厅,发现他正站在茶几旁,一会儿弯腰好奇地看着零食,一会儿抬头看着墙上挂的照片发呆。
小牛奶把玩具叼过来,扔在他面前,他先是一愣,很快从善如流地蹲下身把玩具扔远,和小牛奶玩了起来。
就这样扔远又叼回、叼回又扔远,不一会儿,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散落了好几个玩具。
不知道为什么,突然觉得,我好像是捡了两条流浪狗回家。
然而看着他这样快乐的样子,内心的愧疚感更加强烈了。
我:你们在玩什么?
他回过头,又变成臭脸。
萧逸:慢死了。
我:是啊,辛苦你等我这么久,你也快去洗澡吧。
我从衣柜里翻出最大号的T恤和没用过的毛巾,递给他,把他推向浴室。
我:水温已经调好了,会高一点,淋雨后要冲暖和一点的。
我:衣服待会烘干了就可以换上……
他突然停住脚步,抓住浴室的门框,讥讽地看着我。
萧逸:你对谁都这样吗?
他话里有话,我不禁有点心虚,却还是明知故问。
我:你什么意思?
萧逸:没什么,只是不喜欢太假的人。
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,几乎要看到我的心里去。似乎在说,他已经看穿了我从头到尾的把戏和谎言。
这种心思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的感觉,太难受了。
我只能偏过身,尽力掩盖住自己脸上的表情,把淋浴花洒开关的水温往下按。
我:不领情算了。
可事实上,是我不敢面对他的挖苦讽刺和他的眼睛。
萧逸:哦,知道了。
这下他反倒笑了,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出浴室,顺手关上了门。
我站在门口,听见里面响起的水声,气消了一点,又提高声音叮嘱了一句。
我:右边的按钮是升温的。
水声戛然而止。
萧逸:你把我当傻子吗?
我:那还不是担心你可能不会用这种类型的恒温花洒……
我小声嘀咕,一边擦干头发,一边想着DEA和赏金工会的事。
唤醒萧逸的计划失败,我只有最后一个选择,说服他放萧逸出来,哪怕只是暂时。
我:可是要怎么才能说服他?
我:他现在已经开始对我放下戒备了,我对他再好点,可以吗?
不知道。没把握。
我颓然地放下吹风机,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辛辣的气味。
循着味道来到厨房,灶台上用小火温着一小锅姜汤,应该是他在我洗澡时煮的。
傻瓜。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,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。
最后只好硬着心肠关掉了火。
接近他,利用他呼唤出萧逸,因为事情迫在眉睫,而他又伤害过我们,我觉得自己不会有多少愧疚。可是接近他以后……我只看到了一个缺爱的小孩。
一个钻在牛角尖里不肯放过自己的小孩,为了报复伤害自己的人不惜赔上自己。
该不该求他帮忙?该不该告诉他,我对他的好是别有所图?我的心里两极交织,格外煎熬。
窗外突然轰隆一声闷响,闪电照亮夜空,头顶的灯也跟着不稳定地闪了两下。
我正要关灯,却看见靠在门框上的人。他目光探究地看着我,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。
我:你什么时候出来的?
他按下开关,走到我身旁,和我一起看向窗外。
萧逸:怕打雷?
🌞光选项----怕
我下意识地点点头。
我:大部分人都会怕吧。
他举起手遮住了我的眼睛。眼前陷入了令人安心的黑暗,于是雷声也不再那么恐怖。
🌙夜选项----不怕
我沉默了几秒,摇摇头。
我:不怕。打雷都怕的话,世界上就没几样东西不怕了。
萧逸:所以刚才是谁怕打雷,不让我走?
他似乎以为我是因为害怕打雷,才发短信给他让他去接自己的。
我:你呢,你怕吗?
萧逸:不怕。
他注视着夜空,像在眺望很远的地方,强烈的白光将他的表情吞没。
是错觉吗,为什么他的眼里有股很浓烈的悲伤?让我觉得他几乎就要哭出来。
萧逸:你不觉得闪电看起来很像生日蜡烛上的火光吗?
萧逸:都只在黑暗里出现,都很短暂,一下子就过去了。
他的声音很轻,淹没在轰隆隆的雷声里,不仔细辨,会觉得那也是雷声的一部分。
萧逸:但我不喜欢过生日,因为温馨的东西都是假象,太容易破灭了。
闪电映亮了他的半边脸,我看到他在微笑,但那笑容却让我没来由地心疼。
要对人坦白这些很不容易,他在试着靠近我、信任我。
我:生日快乐。
萧逸怔怔地转过脸,还有些懵。
我:虽然那天还没到,但是,生日快乐。
慢慢的,在那骤然的亮光中,我看到他笑了。
这是我见到的,他最真心的一个笑容。
一种温柔的错觉缓慢从黑暗中升腾,将我们包裹,又在忽然散去的某个时刻,让我突然意识到,我们靠得太近了。
他头发上的水珠滴在我手臂上,明明是凉水,我却觉得那些地方滚烫一片。可他没有擦掉,只是静静看着我。
那目光太过专注,只是有一刹那,我捕捉到了深藏其中的怀疑。
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。但那点疑惑却像一根终于露出来的刺,深深扎进我的心里,搅得我心烦意乱。
我:我去把吹风机拿来。
我想离开这个令我烦乱的场面,他却拦在面前,有些强硬地不让我走。
萧逸:你先把姜汤喝完。
原来是因为这个……我重重地松了口气。他却似乎是以为我不爱喝姜汤,在烦恼着什么。眼底钻出了很浅的笑意。
那个笑容深深地刺痛了我。别这样看我,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。
在他的监督下喝完了一整杯姜汤,我才被放开。
他拿着吹风机草草地吹着头发,头发长了不少。
我忍不住摸了摸他因为潮湿而微微卷起的发尾。
我:如果短一点,露出眼睛和脖子会更精神。
萧逸:我不会剪。
他随手扒拉了几下,不太在意。
我:我来吧。
我用报纸戳了个洞,套在他脑袋上,操起剪刀细细修剪他的发尾。
发梢残留着和我相同的洗发水的气味,当我靠近时,就能看见他漂亮的眉骨,还有微微颤动的睫毛。
一直剪到后脖颈处,我看到了他衣领下藏着的几道伤口,被雨水泡过后已经开始发白。
我手指的动作顿住。
我:剪好了,你等我一下。
我拿来药水和棉签,他却再次握住我的手腕,动作间,领口处露出瘦瘦的肩胛骨。
萧逸:又在可怜我?
语气里有种淡淡的自嘲。我听出了他的不安,好像害怕我只是因为可怜而靠近他。
那双眼睛太干净了,我慌乱地移开目光,心里甚至生出了一种荒唐的念头,快拆穿我吧。别再信任我了。
萧逸:都是之前的,很久没有受伤了。
生怕我担心,他笑了笑,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下。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里放弃的声音。
好像……真的做不到再骗他了。我想、也准备告诉他,其实今天从头到尾,都只是我的算计。
然而对不起还没说出口,他却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,打断了我。
萧逸:为什么不能再骗骗我呢?
萧逸:就说你突然有急事要离开,或者家里不能留宿,让我吹干头发就走之类的。
萧逸:就骗骗我,留点好的回忆,这样也不行吗?你知道我不会戳穿你的。
萧逸扯了扯嘴角,眼睛里不再有笑意。
我看着他慢慢冷下脸,变回我记忆里的他。
萧逸:要么就给我爱,要么就陌生人。
他握住我的手腕,握得很用力,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,又将我拉向他。
他的呼吸,我的呼吸,温热的吐息在寂静中相互交缠,只是几秒的时间,却在我们的靠近中变得如此缓慢。
我想我在颤抖,和我的混乱的心一起。
就在他的嘴唇快要接近我的脸颊时,我偏过了头。
我:对不起。
他停了下来。
萧逸:你真的很不会演戏,轻易就会被带着走。
我:所以……你早就发现了?
我张了张嘴,最终只是这样艰涩地说出了这句话。
萧逸:为什么突然坦白,都骗了这么久了,你不是应该有事求我吗?
我没有回答,也不想回答。只能紧紧抿着嘴,摇了摇头。
萧逸:就不怕我不答应?
我:怕。但不可以再骗下去了。那样……对你太不公平了。
我:其实刚才有一个瞬间我在想,如果那些相处不是建立在谎言上的,就好了。
萧逸没有像我预料中的步步紧逼,他沉默了下来。
我:我要说的就这些。你可以离开,或者想在这里睡下也没关系。
萧逸看着我良久,最终他站起身,消失在大门外。
我以为我会难过,因为任务失败,或者因为计谋被拆穿而羞愧,但我只是松了一口气,重重地松了一口气。
然而松快过后又格外难受,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,一个被伤害了无数次,好不容易愿意对我敞开心扉的人。
不知发了多久呆,门被打开了。萧逸站在门口,小牛奶从房间的角落冲了出来,蹭着他的裤腿。
我愣住了,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,只能看着他一步步怒冲冲地走到我面前。
萧逸:◇◇,你不是应该死缠烂打追出来吗?
我:可是我骗你……
萧逸:我也骗过你。你到现在都没有发现。
像是怕我不认账,他又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。可不知怎么,我竟从中捕捉到了一点忐忑和慌张。
他在怕我因此远离他,哪怕我谎话连篇。被人完完全全信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?应该,就是现在这样吧。
见我没反应,他气呼呼地要走,我连忙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,又得寸进尺地抱上了他的手臂,像条八爪鱼。
我:那我们算扯平了吗?
他还是生气地看着我,却点点头。
我们一起在地板上坐下,听起了窗外淅淅沥沥的绵密雨声。
我:叶传被赏金工会的人抓了,他们威胁我必须明天见到你。
我:还有DEA的事,需要找到周未成帮忙。
我:现在所有人都很需要你。
萧逸:我?不是需要萧逸吗?
他懒懒地盘腿坐着,哪怕握手言和了,说的话还是带着刺。
萧逸:不过很可惜,他跟我失去了联系,你找不到他。
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。
我:失去联络?你们不是在一副身体里吗?
萧逸: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。我放开了对他的压制,他依然躲在里面。
我:怎么会这样?为什么?
如果是萧逸,他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出现。
萧逸:谁知道,可能想逃避一些事情吧。现在我对你还有用吗?
他耸了耸肩,又扔下一根刺。
我认识的萧逸——除了失控后向我坦白的那一晚,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任何负面的情绪。
而眼前的男人,身上却有着萧逸过去的所有痛苦,这些痛苦又被打碎成了一片一片。
也许只有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,才能看见真正的、完整的他。
更何况,萧逸为什么不出现,也还是要通过他才能知道。
我:有!有用!这次我没有说谎。
他盯着我,好像又试图看到我的心底。而我也回望着他,不再闪躲。
这次是他先移开了眼睛,转身走向门口。
萧逸:谁知道你又耍什么花样?
我:我们真的很需要你!
我追上去几步,死缠烂打。
我:明天!明天我们在赏金工会见面!我会一直等你的!
他背对着我,握住门把手,似乎是点了点头。
萧逸:关好门窗,别又被闪电吓到了。
雨直到天色蒙蒙亮时才停。我醒来的时候,阳光已经重新占据了天空。
昨晚我听从他的话,睡前将窗户关得很严实,隐约看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一闪而过。
就像是在等着看,我究竟有没有听话一样。
走下楼,柯洋和温晚就等在那里。
我:你们怎么来了?
柯洋:老大让我们来接你。
他将手里的烟头掐灭,扔进垃圾桶,又看了看我身后。
柯洋:萧逸没跟你一起?
我:没有,不过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他,他答应了。
温晚:那就好。柯洋哥,你看,我没说错吧。
温晚:我就说只要◇◇想联系萧哥。萧哥哪怕在天涯海角,也会第一时间冒出来。
柯洋敲了一下温晚的头。
我忍不住笑了,好像仅仅是萧逸出现这个消息,就让所有人都轻松了很多。
可是,一块小小的阴影又浮了上来,他真的会出现吗?点头就是答应的意思吗?他会不会……
柯洋:怎么了,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?
我:没什么,我们出发吧。
我在车后座发现了一盘熟悉的柠檬糖,是萧逸最喜欢吃的那个牌子。
抓了几颗在手里,也不知道现在的他会不会给自己买,如果没有,就把这些给他。
很快,我们就到了赏金工会,柯洋和温晚带我进去。
与普通的外立面不同,大厅格外宏伟。挑高穹顶、洒下的天光、闪动着冰冷荧光的机械设备、在空旷空间里回荡着的广播。
还有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守卫,以及手里摆弄着各种奇形怪状武器的赏金猎人。
一进来,我就收到不少探究的目光,或好奇,或带着不轻不重的恶意,都被柯洋狠狠瞪了回去。
柯洋:他们以为你是刚来的菜鸟,想给你一个下马威。
角落里有几个看起来年纪尚小的孩子,不敢走进这些老赏金猎人的领域,抱团缩在角落里,神情似曾相识。
我:萧逸刚来的时候也受过这些下马威吗?
柯洋摇了摇头,这个回答让我高兴起来。
柯洋:想给他下马威的人,通通在床上躺了至少三个月。
柯洋:虽然他自己也不见得落着什么好,骨折、脑震荡、内脏出血,一样也没缺。
柯洋:只要有人向他挑衅,他就应约,也不管之前的伤好了还是没好。
柯洋:有任务,他也去做。
柯洋:这也没有办法,工会从来不提供免费的医生和药。
柯洋:只有出任务才能换钱,换了钱才能治伤。
我:那要是受了重伤,出不了任务,没有钱——
柯洋:那就熬,熬过来就活,熬不过来,就死。
柯洋:萧逸是我见过最能熬的人。
柯洋:有一回他的伤口感染了,发高烧,凑够了钱医院也不愿意收他,怕他死在里面。
柯洋:出任务,工会也嫌他身上一大块烂肉,太虚弱。
柯洋:他就拿一把餐刀,坐在桌子旁边,把伤口一点一点剐干净了,剐得骨头都看得见。
柯洋:再回到柜台前,问他们现在肯不肯派任务给他做。
柯洋:那个时候他的样子,狠得让人害怕。
温晚:柯洋哥你别说了,你把◇◇的脸都说白了。萧哥回来肯定要骂你的。
柯洋: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,你别担心。
柯洋:总之,他在这个地方站稳了脚跟,现在人也变得平和多了。
再往里走,是大厅中央,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屏幕,一半显示任务,一半显示排行榜。
萧逸列在最顶上,是第一位。
奇怪的是,其他人后面都跟着任务数量,完成率之类的数据,他那一行只有一个简单的萧字。
温晚:大家都说,只有萧哥是不需要那些数据证明自己的。
温晚:加上和其他人差距太大,也打击信心,他就把那一栏隐藏掉了。
我才反应过来,为什么看着那几个小孩觉得眼熟了。他们在模仿萧逸的样子,也许也是想像萧逸一样成功。
他是别人的路标和希望。
我想到了另一个萧逸。其实他也是能给别人带来希望的。
在这个瞬间,想要见到他的心情变得尤为强烈。
我:我们现在要去哪里?
柯洋:断腰山3号路口,我带你过去。
我:断腰山?我怎么不知道光启市有这么一座山?
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,但柯洋已经拿起车钥匙走了出去,我只好将这个古怪的名字发给萧逸。
汽车飞驰在路上,不久便开出了高楼大厦的地界。
雾气渐渐浓了,周围的景色也变得模糊不清,我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在攀升。
不知过了多久,车终于停下。
柯洋:到了。
刚站到地上,我的腿就一软。
我们站在一处满是碎石的地面,两侧都是陡峭的崖壁。截面像是被拦腰截断,别说人了,就连鸟雀也看不见一只。
更恐怖的是,脚下的地面还算宽阔,但是向前延伸出去的竟越来越窄,到最后成了一条细细的陡崖,像是要刺穿天际。
我:这里哪有什么3号路口?
柯洋:怎么没有,就在你背后。
柯洋示意我转过身。
身后果然有一块破破烂烂的木牌,上面用粗糙的字体写着3号,四下遍布斑驳的血迹。
有两辆车停在前方,不远处还有几个身影,我都不认识,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善茬。
其中我唯一认识的是Merodach,他注意到了我。
Merodach:萧逸呢?
我:他一会就过来。你到底想要他做什么?
Merodach:比一场赛。
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盛,赛车比赛吗?可现在这个萧逸会开吗?
我:是赛车吗,和谁比,规则又是什么?
Merodach:我要找的是萧逸。
Merodach的目光看过来,像是有千斤重,压在我的肩膀上。
Merodach:还是说你要替他比这场赛?
我:我——
??:她问那么多,当然是在担心我。
??:怎么,很难理解?
忽然有一双手搂住了我的肩膀,我靠上一个微微震动的胸腔。
我:萧逸!
回过头,他就站在我身后,穿着他最常穿的那件黑色衬衫,袖口挽起。
他在模仿萧逸,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异样。而且令我惊讶的是,不论是神态、动作还是语气,都非常相似。
我:你真的来了?
萧逸:不然呢,真让你替我开车?昨晚不是答应过你了吗?
他压低了声音回答我。接着他又看了看两辆车子,最后看向了Merodach。
萧逸:现在可以说了?规则是什么。
Merodach:谁先到终点谁就赢。
萧逸:赌注?
Merodach:他们手里有我要的东西,但佣金不会少了你的。
萧逸:不会少,是多少?
Merodach像是已经很习惯他这样,并不觉得冒犯,点了一根烟,伸出两根手指。
Merodach:这个数,够不够。
萧逸:少了点。
我看着他,他模仿得太像了,连我都有些分不清。注意到了我的目光,他笑了笑,拉起我的手。
萧逸:不过我接了。去看看车。
来到两辆车前,他随意地看过一圈后,目光在其中一辆的标志上停留片刻。
看着这样熟悉又陌生的他,我几乎移不开目光,直到他停下动作,看向我,眼中浮上熟悉的嘲弄。
萧逸:怎么,又要玩猜猜是不是真萧逸的游戏?
☀光选项----告诉他自己知道他是谁
我:我知道你是谁。
萧逸:所以我是演得不够好,没骗过你的眼睛?
我摇了摇头。
我:不是。是太好了。刚开始我都恍惚了。
我:但一个人真的能那么像另一个人吗?
只有从心底里完全认可了另一个人,才能模仿得一模一样。我想这么告诉他。
萧逸:我观察过他,不难学。
但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。我们的对话匆匆结束了。
☪夜选项----逗逗他,假装认不出来
我刚想逗逗他,故意说他是之前的萧逸,可看到他的眼神,我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。
我:这个游戏不好玩。
萧逸:知道了,下次不玩。
我:反正我肯定认得出你的。大家都认不出我也认得出。
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,他都在对着车内的部件仔细观察着。
我:你怎么知道这辆车是LONGDAY的?
萧逸:车身上的标志在赏金工会里到处都是,瞎子才会看不出来。
作为刚去了赏金工会却对它没什么印象的瞎子,我默默地转移了话题。
我:你会开车吗?
他围着车子看了几下,似乎有点感兴趣,很诚实地回答。
萧逸:不怎么会。
我:那你不早说?这很危险的!
他从车上移开视线,奇怪地看了我一眼。
萧逸:没听说过吗,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赢。
这个逻辑让我哑口无言。
每一句都答得很严实,严实之余却又要刺别人一下。
就像是回到了过去。在那个仓库里,我们蹲在一起的时候,他也是这样的。
我还想要再多问他几句,身边却响起了另一个脚步声。
对方比赛的车手也到了,正是我刚才见到的那群人中的一个。
车手:终于见面了,萧,这场比赛一推再推。
车手:我们都在猜你这个天才车手是看不起我呢,还是想当缩头乌龟。
萧逸:乌龟我家里确实养了一只,它缩头的时候……
萧逸重重地合上车盖,他直起身,看了对方一眼。
萧逸:脖子伸得好像比你还直些。
萧逸:所以你说,我是看得起你,还是看不起你?
对方大笑,鼓了两下掌,脸上渐渐现出狠戾的神色。
车手:好,说得很好。只可惜你说的和做的不是同一码事。
车手:既然带了女人来,就准备好让她替你收尸吧。
对方车手敛起脸上的冷笑,转身离去。
我不安起来,目光也落到了那段向外突刺的悬崖上,再加上车摆放的位置……突然就明白过来。
终点就是那条只容一车通过的道路。他们要的是两辆车像公牛一样在上面角力,然后一人胜出,另一人很有可能粉身碎骨。
这根本不是比赛,这是在赌命,输了就等于死了。
萧逸:原来他是这么活着的。
他喃喃着。眼睛垂了下来,看不清神色。我一愣,也反应过来,是啊,萧逸就是这么活着的。
他突然转头看向我。
萧逸:你听见了。要是我死了,你给不给我收尸?
我:说什么呢,呸呸呸。不吉利。
我条件反射去捂他的嘴,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,似乎我的反应让他很开心。
万丈悬崖,面前这个人还不怎么会开车……我没有犹豫拉起他。
萧逸:干什么?
我:不比了,我们走。
萧逸:你怕我死?
“死”这个词频繁出现在他的嘴里,让我心惊胆颤。他挣开我的手,拍了拍手上车盖留下的灰,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。
萧逸:昨晚不是非要我来,说很需要我。
我:昨晚是昨晚,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危险,要根据实际情况来。
眼见他又要露出那种不信任的神情,我提前堵住了他的话。
我:再说一遍,我之前没有想过是这种形式。
我:如果我知道,我根本不会答应。
萧逸:都威胁你了,你能怎么不答应?
我:我有天赋,可以保护叶传,周未成也总有办法找到的。
我:时间早晚的事,我不相信世界上就只有这一种办法。
我:只要我活着,一直找下去,总能找到的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严肃起来,也许是因为涉及到生死。回过神来,萧逸在看我,眼神复杂,似乎我的话让他想起了某个人。
萧逸:你是在担心我,还是担心萧逸?
他忽然打断了我的话,接连抛出了几个问题。
萧逸:如果昨天你见到的是萧逸,你会不会让他来?
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!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。
可眼前的人却执拗地看着我,眼神中有不屑,有防备,还有微不可察的期待。
我的心好像被这样的眼神烫了一下。
看着这样的他,忽然就怎么都生不起气来了。
萧逸:你之前和萧逸一起,有过这种时候吗?
我:……有过。
萧逸:那时候,你们都怎么做?
脱去了尖锐的语气,他问得很认真,我蓦地回想起了之前许多次和萧逸共同经历的冒险。
我:给他一个拥抱,告诉他一定会赢。
话音刚落,我被他一把拽进了怀抱。
温热的手掌用力按住我的后背,他将我推向他,没有给我任何退后的余地。
脸颊靠着的胸膛微微震动,他的声音落在我耳边,和萧逸是那么相似,却又那样不同。
萧逸:我也会赢。
他松开手臂放开了我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。
我迅速跑过去,拉开了副驾驶的门。
我:我跟你一起,有什么危险我的天赋可以保护你。
萧逸:你下去,我也有天赋。
我不理会他,自顾自在副驾驶上坐稳,利落地扣上了安全带。
我:我答应过保护你的。
他盯住我的眼睛,像是习惯性地又想要在其中找出一些什么。
但最终,他没有再说什么,也拉出座位边上的安全带扣上。
萧逸:待会就算你害怕,也迟了。
比赛准备开始,两辆车的轮胎碾着碎石,驶向起点。
发令枪响了。
引擎随即发出低沉的轰鸣,萧逸眼里燃起光芒。
两辆车几乎同时出发。对方抢先占领了车道,我们稍慢一步跟在后面。
萧逸:啧。
高速带来的惯性将我推向椅背,两边的画面变得模糊撕裂,就像虚焦的相片,唯一清晰的是远处万丈悬崖。
跟我的紧张不同,萧逸越发兴奋。他开车的技术很粗糙,全凭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和本能,不知节制地加速,紧紧咬住前车。
距离渐渐缩近,前面的车无论怎样加速、漂移,我们的车都如影随形地紧跟其后。
萧逸:他开始乱了。
紧盯仪表盘,他狠狠踩下油门,车再次加速,这下彻底与前车并行。
远处窄小的口已经清晰可见,笔直的路通向云间。
两辆车都没有退让的意思,那是一条只能容一车通过的道路,谁在这里慢了,谁就彻底失去了获胜的可能。
眼看就要一起挤进悬崖的入口,对方忽然偏移方向,向我们狠狠撞来。
我:快刹车!
身边的人却无动于衷,迎着撞击的方向,调转了方向盘。
我下意识地发动了天赋,在他和我身前张开了屏障。而他又笑着,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。
萧逸:◇◇,要是我死了,你给不给我收尸?
我没有回答,巨大的窒息感堵住了喉咙,迫使我闭上了眼。而下一秒,我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。
萧逸:算了,还是别收了。
终于,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静。过了很久,那个声音才重新传来。
萧逸:睁眼。
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发生,我们已经停下了,面前的天地那么开阔,再无一点遮挡,只有云霭。
我们停在悬崖的最边沿,回头看,那辆车横在崖口前,地上有一道长长的车辙。
我转过头去看驾驶座上的人,他已经松开了方向盘,沉默着看向前方,那澄蓝的天上,厚重的翻滚着的云朵正倒映在他的眼睛里。
萧逸:我赢了。
他俯过身,帮我解开安全带,又打开车门,带我回到宽阔的地面。
比赛胜负已分,而我站在原地,久久缓不过神。
只看见Merodach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银白的手提箱,平放过来打开,箱子里放着几管透明的药剂,隐约有几个字母。
脸上忽然传来一阵微痛,是萧逸捏了捏我的脸,松开。
萧逸:回神。
我下意识地避了一下,而他似乎很不满意我的反应,又凑上来,上手捏了捏。
萧逸:我不能捏吗?你们两个人,不是经常捏来捏去。
我回过神来,趁他没反应过来,一把抓住了他的手。我用了很大的力气,他因此皱了皱眉。
萧逸:痛。
说着痛,语气却满不在意,没什么真心。刚才的许多画面又在这时回到了我的眼前。
不留余地的撞击、骤然调转的方向盘……每个瞬间都是极大的危险。积攒许久的恼怒终于爆发出来。
我:你刚才想要撞他,是不是?!命是可以用来这样玩的吗?!
萧逸:死不了。
他冷下了语气,稍一用力就从我的桎梏中抽回手。
萧逸:你担心会遇险?放心,你不会有事。
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无名火。明明说了那么多,也努力地去保护他,他为什么还是认为我只关心自己?
我:我说的一直是你!你知不知道,如果有什么差池,你就会粉身碎骨!
萧逸:粉身碎骨又怎么样?
我:再说一遍。
萧逸:粉身碎骨又怎么样。
他重复了一遍,顿了顿,接着随意笑了一下。
萧逸:无所谓,反正没人会在意。
我不想要听他这么说。他这么说的时候,我仿佛又看到了萧逸,仓库里的、桥洞下的、忍受灵魂之痛的、露出头发底下伤疤的……
我看见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他。好奇怪,为什么这些身影,我都觉得是萧逸?
心里溢满酸涩,我再也控制不住,紧紧抱住眼前的人。
萧逸:干嘛?
他的手掌悬在我的后背上方,迟迟不落。
萧逸:现在算什么?
我没有回答,只是松开怀抱,又摊开手掌,举到他面前。
我:跟我击掌。
我:快点,跟我击掌。
他沉默了一会。
慢慢地抬起手来,贴上我等待已久的手掌。
一瞬间,他隐藏起的情绪,那些晦暗的心声,悉数展现在我面前。
赛车相撞的那个瞬间,这些声音催着他,撞上去吧,然后松开手,由着自己掉下悬崖。
你、还有这个世界,都会轻松许多。
我怔怔地看他,而他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天赋,只是有些莫名其妙。直到他的手掌不适应地动了动,又终于忍受不住我的眼神,想要挪开。
但我没让他得逞。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扣住他的手。
我:我打死都不会给你收尸。
我:而且,以后我还会牢牢地拉住你。你等着吧。
他的表情从疑惑,到惊讶,到一种近乎恨意的羞赧,最后却是茫然无措。
他甚至来不及说话,因为不远处,柯洋、温晚还有许多工会的人都围了过来。
柯洋:真不愧是我们的头号猎人,是不是?
柯洋向周围大吼一声,一呼百应,他和温晚一人抱住萧逸的一条腿。
萧逸:你们干什么,放手。
柯洋:放什么手,你说了几百遍这话了,下次换点词吧。
柯洋:来,温晚,一、二、三!
他们将他抬了起来,萧逸仍是冷着一张脸,手脚不适应地动了动,我知道,他要挣脱其实很容易。
一片欢呼声中,又以温晚带着哭腔的声音最为显著。
温晚:萧哥,虽然这么说有点肉麻,但我真的很想你。
温晚:一开始,我还以为联系不上是你嫌我烦,懒得带我出任务……
他越说越激动,说到以为萧逸要把大家全抛弃,又说到以为他出了什么大危险,每个人都急得要死……
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了他,萧逸的神色变得有些柔软。
又像是很不习惯这种神态似的,下一秒就变成了嫌弃的皱眉。
萧逸:行了,别哭得跟没家的狗似的。
他伸出手,犹豫片刻,在温晚头上轻轻拍了一下。
萧逸: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们。
完全不在意他不客气的语调,温晚重重地嗯了一声,哭得更凶了。
我站在一旁,看着面前的人裤腿上被蹭上眼泪,看着看着,也有种想哭的冲动。
Merodach也站在一边,等萧逸终于稍显狼狈的挣脱,才饶有兴致地轻笑了一声。
他走上前,拍了拍萧逸的肩。
Merodach:你这些年戾气收了不少,可刚才的比赛,好像又看到了当初的你。
萧逸:我一直都没变。
Merodach:那就好。以后不允许再无缘无故消失。
他提起手提箱,走之前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,看向萧逸。
Merodach:那个姓周的不知道怎么出现在工会的地下室,我帮你关起来了。
Merodach:你想要人就自己去带走。
乘坐电梯一直往下,在最深处的地下室,我和萧逸终于见到了周未成。
他正坐在房间里看书。
我将信和试剂,连同查理苏跟我说的话一同交给了周未成。
他打开信,低头看了起来。
他看了很久,刚才的书就放在一边,萧逸走过去,捡了起来,眼神微动。
我隐约看到书的首页写着一句话:人的自由是绝对的,但他的选择是完全偶然、荒谬的。
下面署着日期,十六年前。后面大概是个名字,字迹模糊,看不清楚。
萧逸:这本书是谁的?
周未成:是我老师的,我一直随身带在身边。
一边回答着,周未成终于读完了信,抬起头来。
我:你愿意帮忙吗?这个药剂现在非常重要。
周未成笑了笑,他的眉目间有很深的刻痕,我还记得最开始见到他时的样子。发生了许多事后,他老了很多。
周未成:从我拿起手术刀参与了日蚀计划的那一刻起,就没有别的选择。
周未成:我想看看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变好。
周未成:药剂我会尽快完善,但这相当有难度。
顿了顿,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复杂的、怀念的神情。
周未成:可能是我也老了。这些天,我经常想起从前,如果我的老师还在就好了。
周未成:那么如今的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。
我:老师?
萧逸:你的老师很聪明?
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萧逸忽然开口了,我有些惊讶地转头去看他。
他的表情实在有些矛盾,好像很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,又好像很不想知道。
周未成思考了片刻,最终摇了摇头。
周未成:我不会用聪明去形容老师这样的人。
周未成:是,难题在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,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比他更聪明的人了。
周未成:但他真正强大的地方,是他愿意将一切奉献给研究,名、利、连他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。
周未成:我刚加入实验室的时候,他正在研究一种能够激发人体潜能的血清。
周未成:动物实验不能达成他想要的效果,他便给自己注射,那是可能致死的东西啊。
周未成:他让我守在防爆玻璃之外,告诉我,如果他的神志无法支撑他记录数据,我就从这里替他记录。
周未成:但切记,在实验完成之前,不管出现什么状况,都不要做出救援他的行为。
周未成撩起袖子,在手臂处比划了一下。
周未成:这场实验,老师活了下来,但留下了半身的伤疤。
像是不忍回想从前的事情,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。
周未成:还不止如此,最开始,他在家族的安排下从事研究工作,看似高枕无忧。
周未成:事实上,那个家族封建残暴,从不允许族人有选择的权力。老师的研究是否完善,是否有意义,要如何运用,都并不由他说了算。
周未成:老师不愿意遵从这样的规则。
周未成:离开的那天,老师说,他将是一个自由的人了。
萧逸:自由?
周未成怔了一下,随即无奈地笑笑。
周未成:是啊,说是自由,其实更像是被抛弃。
周未成:父亲剥夺了他与家族有关的一切,弟弟冷眼旁观,最亲近的人背弃了他。
随着周未成的讲述,萧逸脸上的嗤笑慢慢不见了。
他像是回忆起了从前的什么事情,但又因为这份回忆感到痛苦。
萧逸:哪里可以找到他?
周未成叹口气。
周未成: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过你了。
周未成:他已经消失了十六年,消失前他去的地方是连山会。
又是连山会?
我忽然又想起来,有一次我曾经在连山会看到过萧逸,那时他正拿着一盘录像带。
从录像带外壳的标签看,那似乎是监控的录像。
隐隐的,我有了一点预感和猜测,虽然并不很确定。
于是我没忍住又追问了一句。
我:在连山会之前,这个人又在哪里?
萧逸看了我一眼。
周未成思索着,习惯性地摸过书上落款的时间。
周未成:一所叫连山的福利院,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师是在那里。
也叫连山?难道这所福利院和连山会有联系?
萧逸:他在福利院干什么?
周未成:我不清楚,也许只是借用地方。老师说,他因为某个实验受了重伤,几年间一直在疗养。
周未成:不过,我去的时候,他的状况已经恢复得不错。
周未成:福利院附近有个游乐场,不算大,老师还带我去坐了一次云霄飞车。
周未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,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。
周未成:老师从来不像是会喜欢这种设施的人。
周未成:也许是他的孩子喜欢。
萧逸的眼神变化几乎已经要掩饰不住了。
萧逸:说完了吗。
周未成:我知道的事情,都已经告诉你了。
萧逸点了点头,他似乎一直在忍耐着什么,抬起腿就往外走去。
我原本打算马上追出去,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,停下脚步。
周未成:现在的他是另一半灵魂吧?
我点了点头。犹豫了一会,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令我担心着的问题。
我:周博士,萧逸他……维持这个状态已经很长时间了,这样下去……
周未成:你问对他原本的灵魂会不会有什么影响?
我:嗯。
周未成:已经分开的灵魂在同一具身体里究竟如何相处,这确实是个迷。
我:他告诉我,萧逸跟他失去了联络。可他们不是在一具身体里吗?还是说……
周未成:不,我可以肯定的是萧逸还在那里,并且保有一定意识。
周未成:将我带到这里的人是他。
周未成:只是出于某种原因,他选择了退让,没有争夺这具身体。
出于某种原因,那又是怎样的原因?是和我想的一样吗?
思索半晌,我重新看向周未成,向他伸出了手。
我:周博士,谢谢你,愿意继续研究解剂,还有告诉我这些。
周未成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些什么,但最终没有说,只是握了握我的手。
平复了一下心情,我沿着来时的路向上走,却发现萧逸正靠在楼梯口。
他抱臂倚在墙壁上,像是一直在等我。
萧逸:跟我去一个地方。
萧逸:你要我做的事,我已经做了,这是我要的报酬。
他紧盯着我,仿佛这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公理。
莫名的,我想起刚和他见面的时候,请他吃了饭,他就说要帮我打架当成报酬。好像世界上的事情都能一码归一码,明明白白算清楚。
我:你这人,还真是有做赏金猎人的天赋。
萧逸愣了愣,因为这句话皱起了眉。
萧逸:你是想说我是个冷血动物吗?
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,算是彻底发现他喜欢把别人的话往最恶意的方向理解。
我:手给我。
萧逸:干什么。
我:给我。
他又皱眉,虽然不耐烦但还是伸出了手。我把自己的手覆上去,原本冰凉的掌心渐渐暖了起来。
我:你要是冷血动物的话,我就是尸体了。
萧逸:胡说什么。
我:没胡说,你刚才开车吓死我了,现在手心都是凉的。借我捂捂。
萧逸没再说话,但也没抽开手。只是他的耳朵有点红。
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,而手也一直没松开。
萧逸:你手一直这么冷吗?
我:对啊,可能是气血不足吧。
萧逸:麻烦。
嘴上这么嫌弃着,另一只手还是覆上来。我的两只手都被他包在掌心里。
又站了一会儿,我有些不舍地动了动,示意他松开。
我:好了,现在暖和了,我们走吧。
萧逸瞧着我,似乎觉得有点好笑。
萧逸:你都没问我去哪里。
我:去哪里都行,不过我答应是因为我想答应你,不是因为什么报酬。
萧逸:我要是让你陪我去做杀人的事情,你也去?
但没等我回答,他自己就又摇摇头,否定了这个问题。
萧逸:你刚才说过不会给我收尸,会拉住我。
我用力地点点头。
萧逸:我要去连山福利院。
萧逸:那个人,或许还在那里。
萧逸:万一我忍不住想要和他同归于尽,就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。
从刚才萧逸的反应,我已经隐约猜到,他要找的人恐怕就是周未成的老师。
我:你认识周未成的老师?
他点了点头,那冰冷的神情骤然归于眼底的一片深黯,而其中隐隐涌动着的仇恨和执着又更让人心惊。
萧逸:他是我的亲生父亲。
一直到走回大厅,一路上,我们谁都没有说话。
我知道萧逸在找父亲,但是这个父亲的形象却总是模糊,从来没有一次会像现在这样清晰。
那个萧逸也对父亲有执念,但眼前的他,执念却早已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恨。
我不知道这样的仇恨是否会蒙蔽他的眼睛,让他产生错误的判断。犹豫了一会,我还是开口询问。
我:你真的很想找到他吗?
他沉默了一会儿,似乎是跟着我的话仔细思索起来。但最后也只是摇摇头。
萧逸:其实我也不知道。
萧逸:他之前有来找过我,但我没理他,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有做好准备吧。
一边说着,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用力握了握,像是在确定着什么。
工会大厅的角落里,我们找到了柯洋和温晚。
他们正和人吹嘘着刚才萧逸的战绩。
我告诉他们,我们要先离开了。
柯洋:什么?你好不容易来一趟,这么快就要走了?
柯洋脸上那不舍的神情简直快要溢出来了。
我:我们有正事,要去找一个人。
柯洋:找人?找人好啊,这是我们的老本行,是不是啊,温晚?
柯洋:你也好久没和萧哥出任务了吧,是不是怪怀念的?
他拍了拍正在吃冰淇淋的温晚,温晚差点噎到,但还是不忘猛点头。
柯洋:怎么样,萧老板,一起去呗?
萧逸看了他们一眼,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。
正当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,他却点了点头。
温晚:一段时间不见,萧哥你变沉稳了好多。要是以前,肯定让我别瞎掺和,有哪滚哪儿去。
柯洋:那我去开车,你们再坐会。
温晚擦了擦嘴,扔掉包装袋,也跑去做准备。等到他们都离开后,我才好奇地看着萧逸。
我:你不反对他们跟来吗?
萧逸:我不想开车。
但我觉得,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。
安静了一会,他又转过头来看我。
萧逸:你也不反对,不怕他们和我在一起,有危险?
我:就算我告诉他们,和你在一起会有很大的危险,他们还是会跟来的。
我:他们和萧逸,就是这样的关系。
我们开着一辆越野车上路。
柯洋和温晚坐在前排,我和萧逸坐在后排。
柯洋和温晚两个话痨撞在一起说个不停,我用手机查找着连山福利院的资料,萧逸抱臂坐在旁边闭目养神。
我本以为连山福利院和连山会有些什么关系,结果并没有。
连山福利院坐落于邻市,并不是官方机构,而是由个人和民间组织出资,规模不大。
因为地方比较偏僻,网络上几乎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,只有类似“表彰慈善爱心企业”这样的官方简讯。
柯洋:后面好像有车在跟。
驾驶座突然传来柯洋严肃的声音。
前方绿灯的倒计时正好快要结束,我们飞速过线。可没想到,即便是红灯,后面的那几辆车竟也不停,死死跟着我们。
这下可以确定了,那几辆车果然是在跟着我们!
柯洋猛打方向盘,车身转得太猛,我一时没有坐稳。
萧逸皱了皱眉,伸手扶住了我。
萧逸:开稳点。
几辆车从旁边冲出,与我们擦肩,我们看清了里面的人,刚才和萧逸比赛的车手赫然在列。
柯洋:是之前比赛的那些家伙,一群输不起的小人。
柯洋拼命转动方向盘,越野车在路面上狼狈地左闪右躲、不时跟其他车来个“亲密接触”。
温晚:柯洋哥,你这车技和萧哥也差太远了!
柯洋:我有什么办法,现在又不能换人!
又是一个急转,我额头差点撞上前面的座位。萧逸按住我的脑袋。
萧逸:把窗打开。
此时两辆车正在我们两侧左右夹击,不时撞击我们的车身,想要逼迫我们停车。
萧逸从窗户探出身去,猎猎的风吹起他的头发,光影明灭中,我看到他的指尖,那蓝色的火焰一触即发。
“砰”——突然间,右边的那辆车失速落后,打着转跟后面的几辆车撞在了一起。
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,堵住我们的另一辆车也重蹈覆辙。
柯洋:怎么回事!
萧逸:加速,冲过去。
引擎运转到极致,在后方接连的爆炸声中,我们冲出了重围,彻底甩开了身后的人。
可我们的越野车也到了极限,歪歪斜斜开到安全的地段时,突然撞上路旁的花坛,向一边侧翻。
侧翻的车身擦着金属护栏发出一阵尖锐的响声,最后停了下来。
我被护在萧逸怀里,脑袋还晕乎乎的。
我:萧逸,你怎么样了……?
醉酒男人:你们还好吗?
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,旁边撞变形的车门被人扯开。
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脸,戴着金丝边眼镜,镜片下那双眼眸里的关切一览无遗。
一瞬间——我几乎以为是我的错觉——萧逸揽着我的胳膊猛地收紧。
但萧逸很快放松了手上的力气,他小心扶着我下了车。
又过了一会,柯洋和温晚也都由男人帮着从车里出来了。我们站在还冒着浓烟的越野车边,一时间,谁都没有说话。
而男人却一直忙个不停,他跑去自己的车上取来了急救包,又拿出里面的酒精、纱布和跌打损伤的药膏。
他把每个人都检查了一遍,该消毒包扎的、该涂药膏的,都安排得明明白白。
而轮到萧逸时,他看得特别仔细。即便萧逸冰冷着神情不让他靠近,他还是隔着一段距离,脸上带着讨好的笑,递去了自己手里的药品。
他自己身上其实也有伤,但他毫不在乎。
醉酒男人:大家都没事就好。
忙了半天,他看着我们笑了笑。而我实在感到疑惑。
我:刚才谢谢您,请问您是……
醉酒男人:忘了自我介绍了。不过,萧逸应该认识我。
顿了顿,男人小心看向萧逸,似乎很怕被他反驳,但眼神里又流露出恳切的渴望。见萧逸没有什么反应,他才开了口。
萧父:我是萧逸的父亲,你们好。
一时间没有人说话。男人很是难为情地笑了笑,他似乎知道自己不该出现,但又因为担心萧逸而忍不住现身。
我彻头彻尾地愣住了——一直在找的、又找了很久的人,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,我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。
一旁的温晚和柯洋大概也是知道萧逸身世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,表情微妙。
而萧逸只是沉默着,他一半的神情被掩在阴影中,袒露在路灯光下的那只眼睛里,满是复杂的神色。
萧逸:你为什么在这里?
男人咽了口口水,他微微低下了头,声音也放得很轻。
萧父:萧逸,我知道你不想见我。
萧父:上次分开后,我找过你,既然你不想见我,我就不露面。
萧父:但你不能让一个父亲,放弃好不容易重逢的孩子。
萧逸:你是我的父亲。
萧逸:是啊,你是我的父亲。
萧逸在颤抖。他绷紧了身体,竭力克制住自己,只是尾音处的颤抖泄露了深埋的情绪。
有太多太多的感情和声音都混杂在空气中。我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我感知到的,还是因为我听到了背后温晚和柯洋的私语。
温晚觉得萧逸苦了这么久,终于能带着叶叔一起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。
但柯洋却没有那么乐观,不论怎样的苦衷,世界上哪有父亲会这么多年都不曾有一点消息。
而萧逸和男人只是默不作声,在路灯下仓皇地僵持着。
终于,男人打破了沉寂。
萧父:我不是一个好父亲,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。
萧父:成天扑在工作上,留给你和你妈妈的时间少之又少。
萧父:我一度想过,自己是不是不适合组建家庭,直到你七岁那年。
萧父:你还记得吗,我和妈妈带你去游乐园,坐云霄飞车。
萧父:你一开始很害怕,叫我陪你上去。
萧父:坐了一遍,你就喜欢上了,于是我们坐了一遍又一遍。
萧父:那个时候,你知道我在想什么?
萧父:我想,只要我的孩子想坐,无论坐多少次,我都会陪他。
萧父:平生第一次,我产生了这种想法,也是平生第一次,我感觉自己像个父亲。
他握着萧逸的手,想要用力又怕弄疼对方,看向萧逸的目光里满是悲伤的恳求。
萧逸没有挣脱,有太多情绪和回忆从他眼里闪过,最终,他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,又变回了那个茫然的孩童。
萧逸:你爱妈妈吗?
萧父:我爱她几乎胜过一切。
在这句话里,萧逸终于颤抖起来。但这不是悲伤更不是动摇。我注视着他的眼睛,知道这是他全部的愤怒与最后的忍耐。
可男人却好像会错了意,他的情绪越发激动。
萧父:我也爱你,你不应该怀疑这个。
他向前伸出手,而萧逸一直忍耐的情绪也在此刻终于彻底爆发。
他朝着男人的脸狠狠地砸下一拳。
萧逸:你对我的爱就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,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吗?!
男人被打的踉跄了一步,他的眼镜摔落在地上,但还是看着萧逸苦笑了一下。
萧父:我是为了保护你,当初才不得不离开。现在我想要补偿你,补偿这些年。
萧父:我想要给你新的人生。
萧逸顿住了接下来的动作,他站在那里,目光恍惚。这句话让他想到了别的什么人。
很快,他又因此重新、更加愤怒起来。
萧逸:你们都是一样……只会说些好听的话……到最后还是一样!
萧逸:这也算是父亲吗?
他猛地揪住男人的衣领,两眼充红,大声宣泄着过去的仇恨和愤怒。
萧逸:妈妈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儿,我无家可归只能睡路边的时候你在哪儿?
萧逸:我吃不起东西快要饿死的时候你又在哪?!
萧逸:到现在你才跳出来说是我父亲?然后一句“是为了保护我”就把这么多年一笔带过。
萧逸: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?
萧逸:我现在不需要保护,也不需要父亲。
萧父:萧逸——
男人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。他徒劳地张了张口,却发不出声音,整个人终于彻底颓丧下来。
萧父:抱歉。
好半天,他才沙哑地说出这句话。
萧父:我从没想过要放弃你。
他踌躇了好一会,似乎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,打算说出真相。
萧父:那个时候,我在一场实验中受了重伤,生命垂危,几乎不成人形。
说着,他拉起一条裤腿,露出里面嶙峋的瘦骨,那条腿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肉,形状也十分可怖。
接着他又卷起了袖子,胳膊上也如周未成说的那样,满是伤疤。此时此刻,在我们所有人面前,男人的尊严摇摇欲坠。
萧父:我失败了,不再是你眼里那个无所不能的爸爸,也不能连累你们母子。
萧父:我想过死,但不被允许,我被关在那里疗伤。我的朋友想把我治好,但都是徒劳。
萧父:现在我已经没有多久可活了,人生最后的愿望就是再见见你。
萧父:忙了一辈子,到最后才发现,只有血缘亲情是我无法割舍的东西。
萧父: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,我只是,只是想见见你,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。
萧逸始终沉默着,唯有他身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,才能窥见他的一点动摇。
终于,男人苦笑了一下,他吃力地弯腰,捡起了地上碎掉的眼镜,又小心擦了擦放进口袋里。看起来很是可怜。
萧父:事实就是这样,我们父子不该继续误会下去了。
萧父:孩子,可以陪我度过最后这段时间吗?
他望着萧逸,依旧是那副恳求的神情。
萧父:我可以给你讲和妈妈的事情,还有好多我们当初一起给你拍的照片,多到数不完。
萧父:我在那里待的那几年,都是靠对你们的思念挺过来的。
萧逸几乎躲进了阴影里,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无法隐匿。茫然、混乱、怅惘,他像是不知道要怎么选了。错觉般的,他似乎看了我一眼。
我不知道该不该开口,但最终还是走到了萧逸身边。
我:萧逸。
他没有动,也没有偏过头来看我,但我知道他在听。
我:想做什么就去做,不管你要做什么,我都答应要和你一起的。
长久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我们。有飞虫一次又一次撞向头顶的路灯,懵懂贪求,不知疲倦。
最终,萧逸向前走了一步。路灯的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。
萧逸:我想去看看。
于是我们决定去一趟福利院,男人去开他的车载我和萧逸,而柯洋和温晚则回赏金工会,解决刚才被人跟踪的事情。
临走前,柯洋突然一拍脑袋,掏出了手机。
柯洋:还有件事,差点忘了。
他拨出的电话等了好一会才被接通。
柯洋:叶叔啊,我今天有点事过不去了,那个燃气灶我明天去帮你修。
柯洋:哎好,萧逸和我在一起呢,他有点事要去趟邻市,等忙完就回去……
挂断电话后,柯洋又用手肘撞了下萧逸。
柯洋:叶叔老是念叨你,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?
萧逸沉默着,没有回答。
柯洋只好叹了一口气,朝我们挥挥手。
柯洋:那我们走了,你们处理完事情就早点回家。
前往邻市的路上,夜色也越发深邃起来。
男人坐在驾驶座上,无时无刻不从后视镜观察萧逸,一会儿让萧逸靠着抱枕坐得舒服点,一会儿又问萧逸渴不渴饿不饿。
萧逸并不习惯这样的关注,总是沉默着拒绝,男人也不生气,依旧乐呵呵的。
但我能感觉得出来,萧逸已经松动了不少。
如果不是知道萧逸曾被抛弃,我恐怕都会认为他们虽然有隔阂,但还是亲密的父子。
开到服务站,男人停了下来,买了各种吃的回来给我们。我们坐在车里,一边吃着东西,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刚刚的事情。
听到我们被追的原因,他愣了愣,忽然笑了起来。
萧父:你和我年轻的时候真像,什么都不怕,什么都敢去做,也像你妈妈。
萧父:我和她第一次见面,是在一个冲浪俱乐部。
萧父: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去挑战那道最高的浪。
男人的手在方向盘上一敲一敲,在回忆里,他的神情也慢慢变得柔软。
萧父:她就这么站在浪顶,张着手臂,特别自由、特别的快乐,这一幕我到现在都记得。
萧父:在你出生之前,我们经常说,等你长大了也带你去冲浪、去登山……
车窗上倒映着萧逸眼神里的些微闪烁,他没吃东西,始终看着窗外,却一直听得认真。
萧父:萧逸,这些年有没有经常出去玩?
萧逸依旧没有回答,男人叹了口气,脸上露出一点难过。
萧父:我应该把你托付给一个好人。
萧父: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情,至少应该给你准备一条平坦的路。
萧父:让你不必为了生存去低头。
萧父:你过了很多苦日子,我是个糟糕的父亲,是我对不起你。
男人明里暗里说的,似乎是叶传。可在我看来,却并没有觉得叶传有什么不好。
我看了一眼身旁的萧逸,他仍不为所动。
思考了一下,我把手里没开封的食品递了过去。
我:我吃不下了,谢谢,叔叔你吃吧。
萧父:这就够了吗?
他亲切地笑了笑,接过我手里的东西,在我们两个的手都停留在同一个包装袋上的短暂间隙,我发动了天赋。
但依旧没有任何画面,只是一片空白。
一路上我尝试过数次,但结果都相同。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绪、回忆。面前的男人仿佛不是人类。
我心里多少有点打鼓,而男人却只是亲切笑着,又把手里的食物递给了萧逸。
萧父:萧逸也吃点。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的口味,就按照以前的买了。
以前的口味。萧逸顿了顿,虽然仍有点不习惯,但还是接过来了。
萧逸:嗯。
抵达邻市时,夜色已深,现在去福利院也会打扰到别人休息,我们在一家旅店办了入住。
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怎么都睡不着。满脑子都是两个灵魂、突然出现的无法感知到情绪的“萧逸父亲”、连山会与连山福利院……
终于,我还是起床穿上拖鞋,走到阳台上透气。
隔壁的阳台上竟然也有个睡不着的人影。是萧逸。
他倚着墙,手中拿着一辆云霄飞车的模型,翻转着看得出神。
我:你怎么还不睡?
他循声望过来,眼里还残留着一点茫然。
萧逸:你不也没睡。
带着一点戏谑的笑意,他看了我一眼。
萧逸:去披件外套。
我:?
萧逸:你没感觉到冷吗?
看了看自己身上薄薄的单衣,又想起白天时他给我暖手的样子,我回去老实地披了件外套。
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萧逸负责听。
说邻市的风景,旅馆里的床品,淋浴间的沐浴露和我用的是一个牌子,旁边好像有夜宵街……
说到萧逸也不摆弄模型了,直直看着我。
萧逸:别兜圈子了,你不是想问今天的事情吗?
我:那我问了你会回答吗?
出乎意料,他无声地点点头,似乎说出来会让他轻松。
我:你父……那个人说他没有把你托付给好人,指的是叶传吧。
我:你和叶传明明感情就很好,为什么他会这样说?
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说了,旁边却有声音传来。
萧逸:我刚认识叶传的时候,他整天无所事事,靠小聪明赚钱生活。
萧逸:平时的工作就是去夜市摆摊,卖点文具、烟酒。
萧逸:后来我家房子被收回去了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就跟他一起生活了。
萧逸:可他什么都不会,只能做点体力活,再怎么认真工作也赚不到多少钱。
萧逸:带着我不是挨饿,就是吃百家饭。
萧逸:有次我实在饿得受不了,他就去偷邻居晒的红薯干。
萧逸:成功了一次后,他就做了更多次。
萧逸:最严重的一次,他把我随口说的生日当真了,给我偷了礼物和蛋糕,结果被警察抓了。
他顿了顿,望着夜空,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云霄飞车模型。
萧逸:我一直觉得是我连累了他,我就想自己去福利院,让他别再管我了。
萧逸:可是他不同意,他一定要给我找新的养父母。
他扯了下嘴角,露出一个嘲弄的笑。似乎除了用这种方式掩饰痛苦,他没有别的办法。
萧逸:只可惜,没人愿意接手。
他又笑了,努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。但他不知道,其实萧逸悲伤的时候也是这样的。
我:叶传大概是觉得自己帮不上你,和你在一起是害了你。他没有能力去爱你。
萧逸:我知道。我不在乎这些。
萧逸:但他在乎。
这个夜晚,他一股脑说了很多很多。而这些过去我一次都没有从萧逸嘴里听过。
明明没有触碰到他,我却仿佛感受到了,眼前的这个遍体鳞伤的灵魂,他的忐忑和患得患失,他的不甘和无可奈何。
所以即便经历过那么多黑暗,他还是那么轻易就对抛弃自己的父亲付出了信任。
哪怕被伤害了,只要对方回来,说一句再也不会抛弃他,就足够了。因为那些相处里终归会有一些温暖的东西在,他就能说服自己,他不是个彻底被抛弃的人。
我:你手里的模型……
萧逸:是他给我的,他说我小时候很喜欢。
我: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云霄飞车。
他低头复杂地盯着模型看了一会,将它放在了旁边的窗台上。
萧逸:其实我也不知道小时候到底喜不喜欢,都忘光了。
萧逸:现在能想起来的,全都是跟叶传一起的。
终于,他不笑了,转头认真地看着我。
萧逸:你觉得我答应跟他走,对不对?
他在向我求助,迫切地想让我告诉他,他做的是对的。我不想敷衍他,却也没办法轻易点头。
我想告诉他心里的种种疑虑,但此刻他好不容易向我敞开心扉,我怕说错什么,稍不留神就会再次失去他。
我:我不知道。
他茫然地趴在栏杆上,看上去像个走失的小孩。
我想再说点什么,地面却忽然毫无预兆地晃动了起来,老旧的阳台栏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
我:怎么回事?
萧逸已经抓住阳台的栏杆,跃起跳到我这边。
萧逸:地震了。
他拽着我从阳台冲进房里,把我塞进衣柜和墙角的夹角间,蹲下来护住头顶。
桌上放着的两瓶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面上。
房间里的吊灯左右地晃动,然后突然灭了。
我:你也躲进来!快点!
我往旁边挪了挪。夹角很小,我只能腾出一点地方。而他却站在原地没动,我着急拉了他一把,硬是把他拉了进来。
黑暗里,我紧紧抓着他的手。是因为地震的缘故吗,我感觉到,他似乎也有些害怕。
过了好一会儿,晃动没有那么明显了。
我:是不是好了?
萧逸:别动,还会有余震。
他还护着我,没让我出去。果然地面又开始微微震动。我抓着他的手紧了紧,正想要问他怎么懂那么多,却在这时看到了一段画面。
晃动的教学楼,慌乱撤离的人群,孩子们的哭喊……直到地震停下所有人还惊魂未定。
孩子们被赶来的家长一一接走,最后只剩下一个男孩抱腿坐在教学楼外,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。
到最后他好像终于知道了不会有人来接自己。先是走,渐渐变成了跑,跑出校门,一头扎进深蓝的夜里。
我的心里酸涩难当,也明白了,为什么他对地震这么敏感。
他害怕我会像当年那个小孩一样失望,更害怕我消失。
我们靠得很近,清晰的呼吸声里,我突然想起了什么,从口袋里摸索出那几颗柠檬糖。
但是刚才一路惊险奔波,有好多糖纸都被挤破了,我挑出一颗最完好的递给他。
又是一波余震,这次持续了好一段时间。
我:怎么这么久……这儿应该不太会发生地震啊。
萧逸:我小时候——
他边说,边慢条斯理地拆开糖纸,把明黄色的糖果扔进嘴里慢慢嚼碎。
我:你小时候什么?
我有预感,他会跟我说我刚才感知到的事。
萧逸:我小时候碰到过一次地震。
我:怪不得你有经验。
萧逸:很小的,没有什么影响。
萧逸:那个时候我就在想,地震要是不停就好了。是不是很坏?
我很想问,是因为害怕地震停了后,没人来接你吗?
但最后,我只是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,没问出口。
我:其实我小时候也希望来一个地震海啸,或者世界末日之类的,就不用交作业了。
就这么安静了一会,又来了一点余震。但我的腿实在发麻,没蹲稳朝萧逸扑了过去。他稳稳地接住了我,笑了一声。
萧逸:谁让你小时候乱祈祷,现在真遇到了。
我:哪有时隔这么多年的愿望成真啊。
萧逸:怎么没有。
他指了指自己,歪头笑着看我,我的心跳跟着加快了。
萧逸:怕不怕?
我:不怕。
萧逸:一直震下去,也不怕?
我:那就陪你一起躲下去咯。
他又笑了起来,像是发自内心的愉悦。
我:你笑了?
萧逸:我不能笑吗?
我撇了撇嘴,没忍住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脸。他也反手捏了捏我的。
我:反正一时半会也出不去,我讲个自己的故事给你听吧?
我:其实前几天我突然知道了,妈妈和外婆可能不是我真正的家人。
我:难以置信吧,跟电视剧似的。我一直在想这是真的吗?好像从头到尾都生活在一个谎言里。
我:我不再是他们的小孩了,那我到底是谁?真正生我的人究竟在哪里呢?他是不是很讨厌我?
我:可无论我再怎么不忿,这些事情都过去了,我已经成了现在的我,这条人生的路是我自己走的。
我:我还有很多很多未来,那才是我应该思考的东西,没时间花在恨上面。
我:而且一想到我和妈妈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,突然就没那么难过了。
我:能成为一家人,那是多深的缘分啊。
我:家人也不一定需要血缘关系,而是我们自己的选择,对吗?
萧逸: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吧。
我:嗯。
我:当然啦,我现在跟你一样也是一个人,有的时候真的很羡慕那些家庭幸福的人。
黑暗里,他的眼睛微微发亮。
我:所以,你可不可以当我的家人?这样我们就都不孤单了。
他茫然了一瞬,慢慢的,茫然变成了酸涩,像是怕被我看穿,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我再也控制不住,用力抱住了他,抬手间,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滚落在领口。
不知过了多久,震动终于完全停了,房间里的电还没有恢复,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在地板上映出一小片白色。
我挪了一下,一只手碰到了什么东西。低头看去,那是一根发霉的仙女棒。
不知道被谁遗忘在这里的。
我捡起来,举到萧逸面前。很快,一小簇蓝色的火苗点燃了仙女棒,炸起的光斑星星点点,像在我们眼前落下了一场雨。
在这深夜,世界未曾注意到的黑暗一角里,明灭的光一同落进了我们两个人的眼睛。
我的心中一片温柔。
世界一片漆黑,只余我们眼前的一点光亮。
又被全世界忘记了,但没有关系,现在我们是两个人。好像就这么一直下去,也不错。
看着眼前噼啪燃烧的仙女棒,我突然想到了他说过的生日蜡烛。比起闪电,这个更像。
我:你要不要趁机许个愿?
萧逸:我是小孩吗?这么喜欢过生日。
我:我是小孩,我喜欢给你过行了吗?
萧逸有些无奈地弯起了眼睛。
萧逸:离我生日还有很久。
我:那不难,就往前过好了。
我把仙女棒塞到他手里,又把他的两只手合十摆好,做出许愿时的动作。
我:祝15岁的萧逸能够不那么孤单,开心一点,哪怕是训练,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……
我:祝14岁的萧逸能够更洒脱,不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自己肩上……
一年一年,不断往前,一直到最初的开始,当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。
我:刚出生的萧逸,我就不说什么祝福了,因为你的出生,就是最大的祝福。你让许多人都感觉到了幸福。
绚烂的光渐弱下去,最后在寂静中熄灭。但萧逸眼里的光,却在这瞬间闪烁起来。
距离我们不远处的建筑里,蒋部长和他的手下正借着突如其来的地震,销毁那些人俑。
光启市的郊区,一台老旧的收音机里,主持人正播报着一条突发新闻。
主持人:刚刚,邻市发生3.6级地震,震源深度10千米……
昏昏欲睡的叶传听到某个词,挣扎着睁开了眼睛。
叶传:地震了?地震了……
他苦恼地思考着,表情最终定格在慌张上。
叶传:臭小子会不会害怕……老师刚才打电话来了吗?
叶传:这么晚了得去接他……
叶传拉开门,穿着拖鞋脚步蹒跚地往外走。
他拨通了柯洋的电话,反复问萧逸在哪里。
他忘了关门,屋内暖黄的灯光沿着他的脚下向前蔓延,一直到很远很远的黑暗里。
次日一早,我们来到了连山福利院。那个男人说的地方在福利院的后面。
几栋普普通通的建筑,老旧的门牌上留着的雨水带来的锈痕。
我们走进男人居住的地方,推开房门,里面是一套普普通通的两居室。
其中一间房被改成了书房,书架上是各种英文或拉丁文的专业书籍。
男人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个铁盒,用手帕抹去表面的灰尘,小心地打开。
盒子里放着许多幅画和相册,上面都是不同年纪的男孩,有的在看书、有的在玩耍,还有大一点的在冲浪……
这些纸张背后,写着一个个数字。似乎是年龄。写下这些数字的人又反复摹写了好几遍,像是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。
萧父:这些都是我在这里休养时画的。
萧父:他们是我想象里,你每一年长大后的样子。
他怀念地微笑着,转身将盒子递过来。
萧父:等我离开后,你可以找几张跟我一起合葬吗?
萧逸接过盒子,垂眸看着一张张画上的男孩,都是他。最早的画纸张都有些泛黄,细腻的笔触传达着作画人的用心。
他没有回答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男人释怀地笑了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接着,他又打开了窗户。不远处能看到大海。
萧父:修养的那些年,我躺在床上,一动都不能动。
萧父:没有尊严地过了几年,我想着这辈子就这么废了,是那片海让我没有放弃活下去。
萧父:你看,多漂亮。
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在群山的间隙,不远的天边下,有一片湛蓝色的海。
男人眼里的笑容渐渐变得平淡,取而代之的,是悠远的怅惘和怀念。
萧父:这辈子我没什么遗憾了。
他走到隔壁房间,拿了清洁工具打扫起来,准备安排我们在那里住下。
一边收拾着,他又告诉萧逸不要为他难过,等他死后就忘了他,去过自己的生活。
他眼底的那份温柔,让我几乎认为自己之前对他的判断是错误的。我怎么可以怀疑一个父亲最后的心愿。
这时男人又笑了笑,说自己在说什么丧气话。
然后又朝我们摆摆手,打发我们出门先逛一圈。
我们沉默着走出福利院,看到隔壁院子里晾着很多白色的布料和婴儿衣服。
有太多尚在襁褓中的婴儿,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父母抛弃,其中勉强算是幸运一点的被人送到福利院。
我转头看向身旁的萧逸,而他只是看着院子里疯长的杂草,神色复杂。
这时,从一墙之隔的旁边,隐隐传来了两个人的争吵声。
中年男人:十万块肯定贵了,哪有家庭愿意花十万块来买!
年轻男人:那你说怎么办,老杨,他这样子我们根本没钱带他看病。
年轻男人:我已经找好人家了,他们没孩子,经济状况也好。
年轻男人:愿意接纳这孩子,也承诺了之后不会再生。
中年男人:不是骗子吧?万一对孩子做点什么…
年轻男人:那家人家想要找一个和他们去世的孩子同天出生的,找了好久,所以愿意出十万。
年轻男人:再说了,我们是会定期回访的,你怕什么……
两个人的对话被一声婴儿的啼哭打断,我和萧逸停下了脚步,感觉到不对。
中年男人:小卢你孩子照片拍好了吗,赶紧看看尿布是不是湿了,乖,不哭不哭……
这个对话,他们是在卖孩子?可这里不是福利院吗?!我刚这么想,就看见萧逸已经走向了那间屋子。
他一脚踢开了门,房间里情形顿时暴露在我们眼中。
两个男人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婴儿拍照,看见我们,那个叫老杨的中年男人慌张地把相机藏到身后,扯出笑容。
老杨:你们是谁,有什么事吗?小卢快抱孩子进去……
我:哦,我们是来领养——
我刚想谎称我们是来领养孩子的,萧逸已经将上来阻拦的中年男人甩到一边,径直往里走。
被喊做小卢的青年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,他全身都在发抖却又熟练地护着婴儿,似乎是把我们当成了坏人。
小卢:你想干什么?!我、我报警了!
萧逸: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,婴儿哪来的?
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怒火,却也在努力克制着油然而生的暴怒。
小卢:这、这里是福利院,当然是被遗弃的。
萧逸:所以你们就卖?你们有权利吗?
小卢:我们、我们是帮他们找能养得起他们的父母,而且我们会回访。
萧逸:不需要,他们有亲生父母。
小卢:可他们的亲生父母早就不要他们了,不然也不会扔到我们福利院!
萧逸一把抓起小卢的领子,而就在这瞬间,老杨的眼里闪过一丝血色,萧逸没有防备,后退一步松开了手。
他竟然是血族。萧逸也意识到了这点。他皱了皱眉,又冲上去,两人扭打起来。
这时,一旁的孩子突然大声哭泣起来,老杨抽出身,没有管身上的伤口,连忙接过婴儿,低声安慰起来。
渐渐的,孩子止住了哭泣,在他怀里睡去,而他还是不放心,一直紧紧抱着。
比起受伤,他们似乎更担心孩子。这就奇怪了。是怕自己的摇钱树被抢走吗?
老杨:你们不是来领养孩子的,二位到底有什么事?
小卢:你们不会是来找自己小孩的吧?!
我一时语塞。如果说我们只是路过,因为听到他们要卖孩子就进来了的话,他们一定会耍赖不承认。要先拿到他们买卖的证据。
可这副沉默不语的样子落在他们眼里,就成了默认。
小卢:果然是这样。要抛弃的话,就别生下来啊。养不了为什么要生,你们配当父母吗?
小卢:他,上个礼拜被扔的,是个畸婴。
小卢:你们知道这阵子每个月有多少这样的孩子被扔在福利院门口吗!
我这才发现那个孩子的皮肤发紫,露出来的一只腿扭曲变形。
小卢:我们是为了让大家都活下去才……才卖,你们有什么资格谴责我们。
我举起手机,亮起的屏幕上是录音软件的界面。
我:刚才你的话已经被我录下来了。我们是路过,听到你们在说卖孩子。
小卢愣住了,反应过来时,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。
小卢:你们怎么能这样!
萧逸:把孩子还回去。
萧逸再次抓住了小卢,被抓住的青年不住颤抖着,但即便是害怕,也仍旧咬牙回答。
小卢:没用的,还回去了还是会被扔掉,又不是没试过!
小卢:再说我们上哪儿去找他们亲生父母,联系方式都没有。
小卢:被送到福利院的小孩儿都是父母不要的!
这句话几乎踩中了萧逸暴怒的开关。
他拽着小卢的领子,把他狠狠摔到了地上。
老杨连忙上前,他把孩子交给小卢,又转过身张开手臂。而小卢抱着怀里的孩子,瑟瑟发抖。
我:别动手!
眼看萧逸的拳头就要狠命砸下去,我连忙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。
我:冷静一点!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
但愤怒似乎已经吞没了他。
他身上的情绪如同风暴般,毫无阻拦地冲进我的脑海。
颤抖的愤怒、深刻的悲切、还有一句不断重复的话。
——他只有不长大,才会不痛苦。
这也是他对自己说的话吗?如果没有长大、如果一切都不曾开始……如果,许多年前的那天,他没有出生。
他整个人都在颤抖,不停颤抖。
我:萧逸!
我紧紧抱住了他。
我:萧逸……不是说好了让我拉住你吗?
我试探地去掰开他的手指,并没有遭到抵抗。
我很难过,一个人要多无助、多绝望才会宁愿自己从没有出生?
如果我是萧逸,是我遭遇了这些事情,我会怎么做?我可以坚强地走出来吗?
我做不到。这一刻我理解了他,他已经疲惫得没有力气再愤怒了,也许放弃活着,反而能让自己解脱。
但我还是努力地,握住了他的手。
我:我们一起去找他的爸妈,好吗?
最终,他沉默着,点了点头。
通过天赋,我看到了孩子在来到福利院前,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。
老杨和小卢上了车,以一种默许的态度同意了这趟行程,但他们似乎对这趟旅程不抱一点希望。
车子驶出福利院不久,孩子又啼哭起来,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周围人的无望和自己飘摇的命运。
老杨:哦哦,不哭不哭,我们去找妈妈咯……
老杨将孩子抱在怀里,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背,动作看起来像是已经重复了千百遍。
他和小卢身上的衣服都十分破旧,但婴儿身上穿着的,却是很好的布料。
也许是因为在他能做到的范围里,他想给孩子最好的。
沉默了一下,我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。
我:既然这么喜欢孩子,为什么要把他卖掉?
老杨拍着孩子的手顿了顿,他脸上的神情显得很难以启齿。
老杨:我知道我们有罪,但我们没办法。
老杨:每个月都有来丢孩子的,实在养不起。
老杨:福利院不能关,但开着就需要钱,院里还有那么多孩子。
老杨:我们也没法把他们送到正规福利院,那里需要确认找不到父母和亲属,才能入院。
老杨:但我们这里的孩子……都是被他们父母抛弃的。
老杨:我们只能给他找个好点的家庭收养,如果找不到,就算了,留在院里一起吃苦。
萧逸:你们把卖掉叫做收养?
老杨看了眼萧逸,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,像在看一个过分天真的少年。
他将睡着的孩子放在腿上,细致地将毯子的边角压好。
老杨:我们给这些孩子找一个家,收点酬金拿来养福利院。没有这些钱,福利院也得散。
老杨:比起抛弃孩子的人,我觉得我们没他们可恨。
萧逸没有反驳,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认同。他固执地只是盯着车窗外的路。
这段时间的相处以来,我发现他似乎特别爱憎分明,没有中间的灰色地带,所有的事情一定要分出黑白对错。
曾经的萧逸应该也是这样吧,横冲直撞,对自己认定的事格外执着。
我看了看老杨怀里的小孩,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婴儿柔软的脸,擦去了上面的眼泪。
我:福利院里没人领养的孩子很多吗?
老杨:多,怎么不多呢。
老杨:这里的孩子都不是健全的,还有几个患了自闭症,有几个家庭愿意要?
老杨:那些乖巧听话的、身体健康没什么病的,所有人都只喜欢这种孩子。
老杨:还有领养后退回来的,一般小孩过了六岁就很难被领养了,大了就不会乖乖听话。
他轻轻拍着小孩的背,自嘲地笑笑。
老杨:像我们这样就是被丢在福利院里,又没人领养,就在院里长大了。
前头开车的小卢也插上一嘴,表情早就习以为常。
小卢:没人领养就没人领呗,我们不一样也活得好好的?
汽车狭小的空间里,没有人再说话,大人们神色各异地沉默着。
只有婴儿的啼哭声,懵懂而天真的,不知何为前路。
萧逸看着窗外,没有出声,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当初的经历。
不一会儿,车辆停在了我看到的那个地点。
是一栋破旧的老楼房,斑驳的墙壁、风一吹就会掉下几块墙皮,裸露在外面胡乱纠缠着的电线,还有随处可见的垃圾和杂物。
下车前,我拉住萧逸。
我:待会儿我们就装作是街道调查人口,千万不要一上来就暴露。
老杨和小卢也点头赞同。计划很快成形,我、萧逸和老杨先去打探底细,小卢带着孩子在车里,一旦事情不对就带孩子先走。
出租房门被打开,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后,妆面下隐隐有些青紫的瘀痕。
我:你好,我们是街道办的,今天是例行调查一下人口,请问你们家一共几口人?
女人皱起了眉,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着我们。
老杨:麻烦配合一下。
老杨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工作证,在女人面前晃过,还没等对方看清就收了回去。
见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,她犹豫了一会儿,才开口回答。
女人:两个人。
我:哪两个?
女人:我和我男朋友。
我:之前有邻居说在你们家听到过婴儿的哭声,我们小孩也是要登记的。
女人脸色变了变。
女人:没有小孩,没有的事,他们听错了。
一边说着,她往后退了一步,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我:我们的调查是要统计汇报的,你再确定一遍没有小孩吗?
女人:说了没有就是没有。
老杨无奈地看了我一眼,他摇了摇头,表示女人的反应和他预计的一样。
但萧逸并不想放弃。似乎哪怕已经清楚这个母亲根本不想认回孩子,也依旧执拗地想知道原因。
就在这时,屋内传来了男人醉醺醺的骂声。女人脸色又变了,她的身体开始颤抖,她想要关上门,却被萧逸一把撑住。
女人:你们要干什么!
萧逸:为什么抛弃小孩?说实话。
他声音很平静,但眼神却格外悲戚。仿佛想要透过眼前的人,去质问自己的父母。
在来的路上,我设想过很多他们抛弃孩子的理由,可能是身不由己,又可能是无能为力。
但女人却忽然镇定了下来。她不再试图关门,而是点了支烟。
呛人的白色烟雾缭绕升起,她只说了四个字,不想要了。
这样随意、无力又单薄的四个字,却决定了一个孩子的命运。
女人:哪有那么多为什么,这种怪胎本来就不应该出生。
老杨沉默着背过了身,但萧逸的手依旧撑在门上。
醉酒男人:吵什么!你们干嘛的?
一个男人醉醺醺地从房间里出来。
女人:说是街道的,上来就问我们是不是扔了小孩。
醉酒男人:哦,你们是上门来讹诈的?想要钱?
我:你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是人渣吗!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扔!
男人恼羞成怒伸手来推我,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又被萧逸拉到了身后。
他抓住男人的手将人扔开,男人重重倒地。
小卢:老杨,孩子一直在哭,我换了尿布喂了奶还是不行,我摸摸怎么身上有点烫……
就在这时,小卢抱着孩子突然匆匆跑了上来。
而倒在地上的醉酒的男人看到小卢怀里的孩子,眼睛突然亮起了可怖的神情。
老杨:小卢快回车里!
醉酒男人:报警、我要报警,就是你们把孩子拐走的!还上门来讹钱!
醉酒男人:喂,派出所吗?快来金安小区9栋305,这里有几个人贩子!他们……
他边说边要扑过去抓住小卢,却被萧逸一脚踹倒在地。萧逸踩住了他手臂,只听见“咔擦”一声脆响。
男人痛呼一声,挣扎着想要起来,却又被压倒回去。
醉酒男人:来人呐,有人偷我的小孩,光天化日拐卖婴儿了!
他这么一喊,邻居都开了门探头出来看我们。
老杨迅速把小卢怀里的孩子交给我,要我和萧逸先带婴儿走。
我点了点头,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又上去拉住暴怒的萧逸,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拖着他往外走。
很快,我们坐上了车。
不一会儿,老杨和小卢也跑出了楼道,但他们跑得很慢,醉酒的男人正举着碎了一半的啤酒瓶追在他们身后。
萧逸的脚已经踩上了油门,我感觉到他似乎想把他们扔下,但最后还是让他们上了车。
汽车发动时,警笛声已经进入小区,向我们逼近。
萧逸一打方向盘,与赶来的警车擦肩而过,冲出了小区,朝福利院开去。
然而没过多久,警车就跟了上来,后座的老杨和小卢两个人六神无主地念叨着“怎么办”。
路况十分不好,此时天又下起了大雨,又是堵车又是泥泞。车走得十分吃力。
萧逸开得横冲直撞,即便绑了安全带,车里的人也跟着不停地东倒西歪。
车后座上的孩子也放声大哭起来。
老杨:小心前面!
小卢:怎么办要被追上了……
小卢:老杨,到时候我自首,就说全是我的主意,福利院至少还有你。
小卢的手不停地抖着,即便是老杨,也难得白了脸,说不出别的话。大家都很紧张。
而这时,萧逸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瞬,又终于松了下来。
他闭了闭眼,像是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萧逸:◇◇,待会儿我会有一秒钟失去意识,你帮我扶住方向盘。
我:你说什么?!
萧逸转头看向了我,他轻轻笑了一下。
萧逸:做件你一直想让我做的事。逼他出来。
说完,他便彻底闭上了眼睛。
我连忙握上了方向盘,一边注意着前面的路,一边又分神去看萧逸。
而他紧紧地皱着眉,青筋暴起,看上去分痛苦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有些失去力气,汽车也开始不受控制。就在我松开方向盘的瞬间,身旁的人睁开了眼。
他握上了方向盘,车辆加速,十分平稳。而我盯着他,心也快速跳动起来。
我:萧逸……
萧逸:是我。
他转头朝我笑了笑,又握住变速杆换挡,车子瞬间轰鸣着加速。
这辆仿佛下一秒就散架的老车卡在限速的边缘,轻松地在复杂的车流里不断前进。
与此同时,萧逸从口袋里拿出手机,拨通了一个电话。
萧逸:温晚,车开到下一个路口。
一脚刹车,车辆停在了下一个十字路口。
萧逸让老杨、小卢带着婴儿先上温晚的车,又让温晚带着他们先回杂草酒吧,之后的事情等他回去再说。
刚交接完,我们的车再次冲出了十字路口。回过头,那辆警车恰好停在斑马线后面,起步的时候却调转了方向。他们居然放过了我们。
警车驾驶座上的人一闪而过。似乎是我非常熟悉的脸庞。
而此时,我们的车子也冲进了一朵雨云带来的暴雨里。
车窗没有来得及关上,于是无数雨水钻了进来,打湿我和萧逸的肩膀。
厚重的云朵背后露出几线阳光,有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彩虹。
忽然记起,上一次看见彩虹,是在很久以前,也是在一个危机四伏的黄昏,在一辆狂奔的车上,与一个刚刚和我重逢的男人。
如果没有和他重逢,我的生活会很平静,上班下班,朝九晚五,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苦难,不知道上帝偏心,他的人生几乎没有被命运眷顾过。也不知道有人竟能像一头永不言败的野兽,可以被命运暂时摧毁,却永不低头。
◇◇。我听到他在叫我。
眼前的男人,头发被雨水打湿,乱糟糟的,呼吸也有些急促。
而被他那样看着,委屈和思念不可阻挡地涌了上来。
他不出现,他怎么都不出现。
我瞪着他,瞪到眼圈都红了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,打开车门就要下去,却被萧逸一把摁住,锁上车门,抱进了怀里。
萧逸:不准下去。
我:你不是不愿意出来吗!以后也别出来了!
我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口,眼泪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。我伸手想要推他,却发现他抱我那样用力,根本推不开。
我:胆小鬼!
萧逸:我是胆小鬼。
他轻声哄着。
我:你总是吓我!
萧逸:是我不好。
他捧起我的脸,像是久别重逢一般认真地、寸寸仔细地看着。
又耐心地替我擦去了不断涌出来的眼泪。
萧逸:眼泪这么多。
我:你反思一下,为什么每次跟你再见面我都在哭。
萧逸:我反思,我反思。
萧逸:应该是你太想我了。
🌞光选项----点头
自恋狂。我想笑,又想哭,忍不住扑进了他的怀里。哪怕有很多话想说,最后却只剩下一句。
我很想你。
🌙夜选项----摇头
我:我没有!
他反而笑了,腾出一只手,把我抱到他腿上。
萧逸:到底有没有?
熟悉的眼睛,熟悉的笑。我的心因此软了又软,终于点了点头。
窗外的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渐渐停止了。
暴雨后那清新又浩荡的风吹进车窗,吹过我们的眼睛,而天穹上,竟完整地出现了一道格外绮丽的双彩虹。
萧逸:看那边,有彩虹。
我有些茫然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向窗外,而他趁我分神时,用他的脸蹭了蹭我的脸。
萧逸:最近辛苦你了。
我: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了,我去了赏金工会,见到了Merodach……
我细数着最近发生的种种,他不时回应一下,最后揉了揉我的脑袋。
萧逸:让你担心了。
我: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出现?
他抓住我的手指,轻轻握在掌心,眼里掠过一抹深思。
我:你是觉得,对不起他吗?
萧逸点了点头。
萧逸:我欠他的太多。这是我的责任。
我看着他,心里酸酸的。
我:我也欠他很多。
我:我会和你一起保护他。
我:对了,有件最重要的事我还没跟你讲。有一个自称你父亲的男人出现了。
我仔细回忆着,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萧逸。
萧逸挑了挑眉,却似乎没有那么惊讶,只是沉思了一会儿。
萧逸:你的判断是什么?
我:我……我觉得不太对劲。
我: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疑心太重,他明明看起来那么真诚,一直在后悔。
我:可是我完全感知不到他的过去,他就像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情感的机器人一样。
我: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?
萧逸眼里流露出些许深思。
萧逸:他要你们做什么?
我:他要我们陪他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程,就住在连山福利院后面的楼里。
我:其他就没有别的了。
萧逸沉默了很久,他握着我的手紧了又松,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。
我:你在想什么?
他回过神来,摇了摇头。
萧逸:其实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,我就要踩下刹车,和你一起离开这里。
萧逸:把他困在我的身体里,不再和那个男人见面。
萧逸:可只要这样做,我就还在自作主张地替他做决定。
萧逸:那个时候我只考虑自己,自认为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,只要没了他,就会强大起来。
萧逸:这次我不能再自私了。
萧逸:无论他做什么选择,我都承担得起。
我低头,揉了揉他的手掌,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。
我:我会尽力劝他离开。
我:如果他一定要去,我会陪在他身边。
萧逸笑了笑,抽出手捏了捏我的脸。
萧逸:你这么说我会吃醋的。
我愣了半秒,反应过来时忍不住打了他一下,他才恢复了正经的样子。
萧逸:别害怕,我一直在。
和萧逸告别之后,他闭上了眼睛。不一会儿,那张脸上浮现出了另一副相似又不同的神情。
他看着我红红的眼睛,眼底出现了再熟悉不过的讥笑。
萧逸:就这么喜欢,他惹你哭你还喜欢?
我瞪了他一眼。而他撑着脑袋,依旧那样看着我。
萧逸:你觉得我坏吗?
我:……别开玩笑了。
我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,他这才温和了神色,又用纸巾擦去我的泪痕。
萧逸:我不会让你哭的。
天边的彩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,太阳渐渐向西边落下去,黄昏时的光,将一切都渲染得十分沉重。
就像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。
我:萧逸,我有些话想跟你说。
我:其实,你知道我有天赋的对吧?
他歪了歪头,看着我,似乎并不明白我要说什么。
我:我可以感知别人的情感还有记忆。比如你现在——有快乐,还有一点迷茫。
我:但是有一个人,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他一点点的情绪和记忆。
我慢慢组织着语言,把我感到怀疑的事情告诉了他,但眼前人的脸色却在我的讲述里一点点冷下来。
萧逸:是他让你这样说的对吗。
我愣住了,一时语塞。而我怔然无言的眼睛,却在此时正好对上他嘲弄的表情。于是这在他眼里变成了默认的事实。
萧逸:你还是不相信我。
他的眼圈慢慢红了,有水光积蓄在他眼底,他强硬地压抑着那股冲动,却又因为这样的忍受而不住地发抖。
终于他开了口,声音颤抖着,像是将要落下的暴雨,或是狂风中即将跌落的高崖。
萧逸:他不想要,是因为他拥有很多东西可以冲淡执念,所以不在乎,但我没有。我没有。
他拉开了车门,我根本来不及拉住他,只能大声喊他的名字。
他的脚步顿了一顿,像是终于无法忍住最后一点不舍,还是停在了原地。
但他却依旧背对着我。
落日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甚至一直落到我的脚边。
而我知道,我无法再触碰到他了。他重新变回了从前那个少年,这段时间以来我朝他走近的那段距离,又变成了相隔的天堑。
萧逸:你也是抛弃我的人,凭什么审判另一个抛弃我的人。
萧逸:你走吧,我们扯平了。你也不欠我什么了。
我睁大了眼睛,徒劳地张了张嘴,都找不出任何可以再死缠烂打着挽留他的理由。
我就这样看着少年的灵魂痛苦地从萧逸的身体中分离出来。他又变回了我最初见到他的模样。
苍白的,单薄的,倔强又凶狠的,孤零零的。
世界遗忘他,于是他将世界也丢弃在身后。
我无力地看着他走远的背影,心里空荡荡的,像是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,再也找不回来。
我心事重重,对上了萧逸苏醒的双眼。
此时已近黄昏,深邃的天空之上,风卷动起大片层云涌向这座城市的边缘,云隙洒下的光如同潮汐在路面流动。
机车飞速行驶在公路上,往与云层相反的方向驶去。我紧紧搂住萧逸的腰,风掠过头盔的挡风镜,在耳边呼呼作响。
路的尽头,连山福利院就在那里。
大楼的门紧闭着,透过玻璃看不见任何人影,周围安静得出奇,正如暴雨来临前的平静。
萧逸:抱紧我。
伴随着他冷静的声音,机车加速,越过大楼前的台阶,在尽头高高跃起——
玻璃发出巨大的碎裂声,蛛网般的裂痕向四周蔓延,漫天掉落的碎屑折射出炫目的日光,随即被深蓝的火焰吞没。
萧逸将车身向一侧倾斜,机车在大厅里划下一道流畅的弧线,稳稳停了下来。
我们跳下机车,摘下头盔放在车上,明明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人出现。
我感觉不太对劲,和萧逸对视一眼。他忽然侧过头,看向另一个方向。
萧逸:那边有声音。
循着声音来的方向,我们穿过寂静的长廊,找到了一扇隐蔽的门。
深蓝的火焰沿着边缘熔化掉门的轴承,大门轰然倒地。
门倒下的同时,一股温度极低的冷气从黑色的房间里涌出,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。
我:这是哪里?
萧逸站在我前面,领着我小心地往里走,周围黑色的四壁吞没了多余的光线,让人感到强烈的不安。
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没有,直到我转过头看向阴影中的瞬间,顿时倒吸了一口气。
一排排人俑坐在墙边,看起来大多是十四五岁少年的模样,身上穿着印有“连山福利院”字样的衣服。
它们微笑地看着我们两个闯入者,神情栩栩如生,就像是活人一般。
一股寒意直冲向头顶,我下意识靠近了萧逸,拉住了他的衣摆,声音都有些打颤。
萧逸:这些东西……应该有问题。
我们一起慢慢靠近。越走近,那种诡异的感觉更加强烈,它们看起来太像活人了。
我观察着前面的几个人俑,发现它们的某个部分、或者某几个部分看起来很相似。
正当我困惑时,萧逸握住我的手掌忽然收紧。他沉默了几秒,才迟疑地开口。
萧逸:它们好像有生命。
我:不可能……!
我立刻用天赋去感知,瞬间浓郁的绝望攫住了我,我看见了噩梦一般的景象。无数孩子的声音在用不同的语言叫着“父亲”。
黑暗的中心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,他熟练地剖开了一具孩子的身体。可我看不清他的脸。
残酷的实验一个接一个地进行,鲜血不断从实验台上汩汩流下,将黑暗也染成血色。
直到某天,一个男人的尸体被抬了进来,正是萧逸的父亲。最开始那个做手术的男人出现了,他将一根根导管连接向萧逸父亲和这些孩子。
他们的血肉丰盈了他的血肉,他们的鲜血在他身体里流淌,他们的生命化作柴薪,维持着他生命的火种。
一个一个人俑慢慢地增加,他们被禁锢在美梦做成的牢笼里,露出了微笑。
萧逸:◇◇?没事吧?
我猛然回神,视线正对着一个少年的人俑,血色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。
我:他们是活的!他们都是那个男人的孩子!和你一样。
我拉住萧逸,有些崩溃地大喊。
我:他们都是实验品,而他把他们当作养料疗伤……
想到萧逸的另一个灵魂很可能已经回到了男人的身边,我的心中升起了不妙的预感。
萧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,脸色一沉。
萧逸:先去找到他。
然而还是迟了一步。满地的狼藉和玻璃碎片中,我们看到少年愤怒地跟男人对峙着。
少年:你给我注射了什么?
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,眼神接近涣散,身体不住颤抖。
少年:为什么?
面对他的质问,男人沉默了几秒,慢慢取下脸上的眼镜。
萧父: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,再晚一点多好。
男人脸上温和的神色通通消失了,他忽然侧过头,目光准确地看向了我和萧逸。
萧父:看,现在人到齐了。
萧父:要问为什么,当然是因为,你的母亲是神。
可此时此刻,他反而更像那高高在上的神明,垂眼看着愤怒的蝼蚁,漫不经心地给出了答案。
萧父:我需要神。只有神的力量,才是唯一能和血族对抗的东西。
萧父:你们应该感到高兴,能成为我的养料,和我一起推翻血族。
少年撑着墙壁,他的颤抖更加剧烈,脸色也苍白得近乎宣纸,整个人摇摇欲坠。
萧父:我喜欢你这样天真的表情。
萧父:我也确实喜欢过那个女人,因为她为我生下了一个完美的孩子。
男人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们,一寸一寸地欣赏着自己满意的造物。
少年愤怒到了极点,却说不出话。暴动的能量从他体内迸发而出,发出破空的响声,撞向男人。
砰——碰撞产生的巨大气流一寸寸将地面掀起,我张开屏障挡在面前,勉强撑住了这道余波。
萧父:你不是我的对手。
战场中心的两个人战得难舍难分,少年隐隐占据下风,我想要帮忙,可这样的战斗根本容不下其他人插手。
突然间,少年一个趔趄,手中的攻击一滞。
而男人的手掌也在这时扼住了他的脖子,将他高高举起。
萧父:你乖乖听话多好?
萧父:就像其他那些孩子,在美梦中就不会感受到痛苦。
少年在他手里发出一声惨叫,然后又紧紧咬住牙,再不肯发出一点声音。
血色的光点从少年的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,缠绕在男人的周身,被他慢慢吸收。
萧父:不愧是……神的力量。
与此同时,一道饱含愤怒的深蓝火焰汹涌地袭向他,打断了他满足的喟叹。
男人侧身躲闪,松开了手中的人,萧逸乘胜追击,攻击一次比一次更加凌厉。
少年重重摔回地上,我冲上去,用力把他拉到一边,用屏障挡住不断掉落的碎石尘屑。
我:你怎么样?还好吗?
他全身都是伤口,我着急地想帮忙捂住伤口止血,但伤太多了这样也只是徒劳。
少年:别管我……
我:你闭嘴!现在听我的!
我拖着他远离战斗的中心,脚下的地面剧烈震动,墙壁的裂痕不断蔓延,整个天花板岌岌可危。
萧父: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呢?
渐渐落了下风的男人已经不复之前的游刃有余,透露出一丝气急败坏。
萧父:我给了你们生命,成为我的一部分就是作为儿子的使命。
萧逸:你抛弃我之后,这条命就是我自己的。
话音刚落,深蓝的火焰便骤然而起,吞没了男人周围的每一寸,甚至于氧气都要焚烧殆尽。
男人狼狈地左支右绌、疲于应对,却突然放弃了抵抗。
我立刻感到不对,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看见一个人正蹒跚地走近大楼。
是叶传!我猛然站了起来,但男人已经如一道狂风一般越过我。
萧逸立刻跟上去,半空中的火焰在他身边形成深蓝的羽翼,带着他稳稳落地,但还是迟了一步。
叶传被男人扼着喉咙反身挡在面前,他因为窒息和惊惧发出一阵嗬嗬的气音。萧逸收住了所有攻击,格外冰冷地看着男人。
萧逸:你把他放开!
萧父:全都是这个人的错,才让你学会反抗我这个父亲。
叶传的意识依旧混沌,他努力辨认出站在面前的萧逸,口中无意识地回应。
叶传:他是……我的儿子……!
叶传:别怕……地震停了,我来接你回家……
男人嘲讽地笑了,手掌收紧,叶传的眼球爆起,再说不出话来。
萧父:这种窝囊废也配称我儿子的父亲?
萧逸的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。男人满意地欣赏着他的愤怒,从容地松开手。
萧父:看来他对你很重要,原来我有一个这么重情的儿子。
萧父:我可以放过他,只要你把血脉里的那份神力献给我。
萧逸沉着脸,他望着叶传好几秒,目光里瞬间闪过许多情绪与回忆,又最终沉淀为决然的果断。
萧逸:我答应你。只要你放开他,我可以把身体还给你。
我想做些什么阻止,但都来不及了。
萧逸血液中蕴藏的那些力量如同水流般被吸引着涌向男人的体内。
他的面色一点点苍白下去,身形也微微晃动几乎快要无法站立。
萧父:就是这种力量……
男人脸上的伤口在光芒中迅速愈合,身上的气势也变得越发骇人。
趁这个时机,我咬牙朝他冲过去,一把抱住叶传,借由惯性的力量挣脱桎梏扑倒向一边。
男人一时不察,我抱着叶传重重倒地,立刻张开了屏障,拦住了随之而来的一道攻击。
落在屏障上的巨大力量让我心口一震,喉咙涌上一股腥甜。
与此同时,萧逸蓄起的火焰从背后穿透了男人的胸膛。
男人的动作停住了,他缓缓转过身,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。
萧父:不可能……
火焰在男人的伤口边缘不断灼烧,他半跪在地支撑着身体,试图用能量修复伤口,但却赶不上死神的步伐。终于,他倒了下去。
他的皮肤开始不断收缩,最后变成一副骨架,没有血肉,只是一副空空的骨架。他竟然不是人类。
骨架上两颗瞪大的眼睛不甘地望向天空,连带着他所有未完成的宏愿和仇恨,再次走向死亡。
注视着那副白骨,萧逸的眼中涌动着无数复杂的情绪,曾经桎梏他的痛苦和恨意,对残酷命运的控诉……
它们不断涌现最终又悉数消散,如水汽泯于日光,彻底归于平静。
我坐在地上,再支撑不住屏障,失力地倒下,被萧逸握住肩膀扶住。
萧逸:怎么样?受伤了吗?
我:我没事……!
我摇摇头,正要去看叶传的情况,余光却瞥见萧逸身后出现了一道血光。
我:——小心!
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,白骨用最后的力量积聚起的攻击冲向了我们。
倒地的叶传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过来,他张开了双臂,拼命扑向我们。
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我面前。我下意识伸出手,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挣脱的衣角。
眼前一切在我眼中不断拉长,如同一个慢放的镜头,少年的身体开始从边缘慢慢消散。
少年:这条命是你给我的,我把他还给你。
少年的衣角在猎猎的风中鼓动着,像一片飞鸟的羽毛,却又永远都无法落下,只能凝固在这庞然的瞬间。
苍穹之上那如血的黄昏倒映进他的眼眸,恍惚中,他感觉到漫天烈火般的云霞仿佛都向他落下。而他凝视天空的目光一如这残酷的夕阳。
少年:从此以后,我只是我自己。
在这漫长的一瞬中,他的手指触到了装在口袋里的东西,然而很快,它就因为失去了依托而跌落。
那是从叶传家里拿来的乒乓球。它落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后高高弹起。
但少年的眼前已经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白色。他什么都看不见了,只能听着那清脆的声响。而在这个声音里,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。
叶传拉着他的手去见养父母,可每次到最后又都会将他带走。
就像那场地震的最后,叶传踏着夜色满脸着急地找到了躲在公园的他。
叶传:我来晚了,怎么样有没有受伤……走,我们回家。
巨大的爆炸摧毁了周围的一切,白光吞没了视线里的所有色彩。
萧逸用那深蓝色的火焰护住了身边所有的人,却唯独无法触及到那个正在消散的灵魂。他看到他在笑,快乐的,坦荡的,再也不受桎梏。
他的身体缓缓碎裂,终于化成金色的星沙,挣脱了命运的束缚,自由地向天际逝去。
只是离去前,那些碎片留恋般在女孩身边短暂停留,又掠过叶传伸出的指尖。但最终还是随着这场盛大黄昏的落幕,消融于绚烂的霞光。
我几乎忘记了呼吸,也忘记了所有的情绪。悲伤、不舍、挽留……我不知道。只是当夜色降临,我抬手摸了摸脸时,已经满是泪水。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在那最后的霞光里,我似乎,还瞥见了外婆的身影。
远处,蒋部长看着眼前的这一切,慢慢摇了摇头。终于接受了当年的伙伴早已死亡的事实。
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,好一会儿,他忽然想起那一天。一个年轻的同样憎恶血族的科学家带来了一种方法,可以帮助连山会制约血族。
他唯一要求是让连山会支持他做实验,而蒋部长力排众议答应了他。那些日子他们无比自由,也做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实验。他们甚至用神的血清制造出了生物军。
可是后来发生了一次意外,在他正要将那位神的灵魂转移进一名女婴体内时,他遭遇了重创……
蒋部长从回忆里回过神,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前方,一个快要消失的老人的背影。他朝着那个方向,恭敬地垂下了头。
墙上悬挂的时钟指针走向了九点。
利落地收拾完家务,护工将叶传在床上安顿好,又帮忙打开了床头的收音机。
收音机里传来主持人熟悉的声音,叶传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,说了一声谢谢。
护工摆摆手,仔细帮他将被角掖好,告诉叶传,这是他儿子专门叮嘱了好几遍的,他说他只有听着广播才能睡得香。
做完这一切,护工起身关灯,又悄声掩上了房门。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,只余墙角那盏夜灯昏黄的光晕。
眼皮变得沉重,叶传慢慢闭上了眼睛,他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。
不一会儿,耳边便只剩下了主持人温和的声音和断续的电流声。
这台用了多年的收音机也有不少毛病了。
恍然间,叶传以为他的身边正躺着那个还没到十岁的男孩。
他们没钱买电视,只有一台从回收站淘回来的二手收音机,屋顶的瓦片缺了好几处,身下的硬板床稍稍翻个身就会嘎吱作响。
天气好时,天上满是星星,月光会从屋顶的缝隙里照进来,落在他们身上。
男孩迟迟不肯睡觉,在他耳边嘀咕。
“以后一定要让咱们住上大房子,让所有人都看得起。”
叶传一边好笑地敷衍,说以后等着享福,一边生疏地拍着男孩的背,哄他入睡。
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畅想着,直到都沉入梦乡。
——“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消息:刚刚,邻市发生3.6级地震,震源深度10千米,俞山区震感明显……”
半梦半醒间,叶传听到了广播里的“地震”两字,他条件反射地摸向身边,结果摸了个空。
他吓出了一身冷汗,等坐起身来,他才用手掌拍了下脑袋,真是糊涂了,萧逸没有在家。
那萧逸在哪?叶传思索着。噢,想起来了,萧逸好像就在邻市。
糟了,那他得赶紧去接萧逸回家。
叶传没意识到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深夜,穿上外套拿上钱包就往外走。
一开始他习以为常地走向长途汽车站的方向,犹豫了几秒后,直接伸手在路边打了辆车。
司机听了目的地,一脸惊讶。
“去邻市的车费可贵了。”
“贵不怕的,都地震了,儿子还在等我去接他回家。”
叶传催促他快走。
夜色茫茫,这条去邻市的路实在有些太长了,叶传不知道萧逸有没有受伤?会不会等急了?
他要赶紧把他接回家的……
直到黑色的汽车停在一栋平平无奇的烂尾楼前,一直望向窗外的少年才从沉默中回过神。
男人先一步下车,绕到少年这边帮他打开了车门,朝他露出一个笑。
“儿子,我们到家了。”
可这并非他们曾经的家。男人看出了少年的疑虑,告诉他。
“我和你母亲有过很多住处,大都拆毁了。但没关系,只要家人在的地方,就叫做家。”
少年的眼神因为这句话微微闪动,男人并没有错过那一点触动,脸上的笑意也越发深,领着浑然不觉的少年走上长长的走廊。
一边走,他仍一边感慨着——
“没想到你为了回到我身边,连身体都放弃了。”
他刻意把声音放得温和,语气也将心疼与高兴演绎得很完美。
但少年并不觉得可惜,他根本不在意那具弱小的身体,毕竟现在,他拥有了萧逸无法拥有的东西。
很快,长廊走到了尽头,紧闭的门被打开,一股瘆人的寒意爬上少年的脊骨。
在斑驳的光影里,少年看见了许多冰冷的实验器具,还有一排排栩栩如生的泥娃娃。
它们微笑着,用恍然的目光注视着走进来的人,面貌各异却又有微妙的熟悉。
少年看向身旁的男人,男人依旧在笑,面目也是同样微妙的熟悉。
他明白了。
“孩子,我快要死了,只要能获得你身体里的一点力量,就能让我活下来。”
“那我呢?是不是会变得和这些娃娃一样?”
少年冷冷地反问。
“怎么会呢。”
男人用赞叹的目光描摹着少年。
“你是我最高的杰作,怎么会变成那种丑陋的泥人。”
“只要献给我一点力量,我们父子以后就可以永远不再分离,这样不好吗?”
男人的语气期待又狂热。
少年沉默了许久,重新开口的时候,他忽然问——
“当我出生时,你是什么感觉?”
男人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。
残魂里的记忆告诉他,自己应当是喜悦的——这个孩子完美继承了神和血族的能力,是独一无二的实验体。
可这份喜悦里,到底有没有包含作为父亲,因为孩子的降生而感到的、单纯的快乐?
少年眼眸里的光亮渐渐黯淡,身后的大门在这时轰然倒塌。
烟尘散去,那个女孩和萧逸一起闯了进来。
走进赏金工会的任务大厅时,少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。
他下意识准备绕开,对方却在看到他时,眼睛亮了起来,热情地揽住了他的肩膀。
赏金猎人A:萧!你很久没有来了,今天是要来接任务吗?
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萧逸的模样。他不动声色地从对方热络的桎梏中脱身出来,含糊应了一声,越过他继续向前。
天花板上撒下环状的幽暗灯光,那些平日里游走于刀尖的赏金猎人们正放松地分坐在不同的圆桌前。
他向前走着,一路上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,喊他过去喝一杯,似乎所有人都和他很熟悉。
赏金猎人B:萧,上次任务的赏金已经发了,记得去领!那么一大笔钱,小心让老大私吞了。
大厅另一边,站在吧台后的青年擦完了一只酒杯。
青年:老大干不出这么没品的事情。萧,你总算来了,这笔钱可等你很久了。
他走到台前,领钱,他明白,可是怎么领,他却没有头绪。
他迟疑了几秒,看着他空白了一瞬的表情,青年颇为玩味地点了点头。
青年:难得看到你这么愣愣的,是不是喝多了?听说你最近有美人在怀——
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张明亮的笑脸,说不清的烦躁涌进胸腔,指节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。
青年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,将一叠钱推了过来,举起双手作投降状。
青年:我错了,我错了,干我们这行的,还是谨慎点好。
青年:确认一下,数目没错,我们就结束任务流程。
他草草扫了一眼,就随手拿起放进口袋,临走前还听到对方嘟哝着什么,似乎是“今天他心情不好”之类的。
转身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,又向酒保要了一杯黑朗姆,坐在阴影里观察起这个与萧逸息息相关的世界——
明明大多数赏金猎人都是为了钱才选择这份危险的职业、因为利益而聚在一起,可从交谈举止来看,他们似乎也很看重义气和原则。
哪怕身处地下危险的黑暗世界,他们也仍在真实地活,而非像活死人一般麻木地生。
不远处,几名赏金猎人正讨论着任务榜上排行第一的单子。
极为可观的赏金、极高的危险评估系数,还有极为苛刻的任务时间。
赏金猎人A:啧,那个任务只剩下最后12小时了,看着可真令人心动……
赏金猎人B:我们这点水平,算了吧,也只有萧能完成了。
赏金猎人A:人贵有自知之明!不过这么说起来,萧怎么一直没来接这个任务?
在大笑声中,他看向大厅中间的屏幕。
他忽然有些意动,却并不知道怎么接取任务,正当他准备把这个念头按回去时,内心深处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。
萧逸:任务榜下面有机器,也可以找吧台里的那个人。
萧逸:右边的情报室可以领取相关情报和物资支援。
萧逸不知何时从沉睡中醒来了,他的语气轻松而随意,像是一位兄长在嘱咐自己的弟弟。
少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,他在为这种错觉恼火,也在为自己刚才听见声音时一瞬间的放松感到羞耻。
少年:你就不怕吗?
他压低声音,冷冷地威胁。
少年:这些你出卖灵魂换来的东西,我会毁灭给你看。
少年的话音刚落,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海潮一样扑来,又重似千钧般死死压制着他的精神。
与此同时,萧逸极其平静的声音响起。
萧逸:你尽可以试试。
在一瞬本能的退却后,少年强撑着准备反击压制回去,可精神上的重压却在这时然倏然一松,他扑了个空。
萧逸:注意安全。
伴随着这句话,先前的压迫感烟消云散,精神深处的萧逸又回到了沉睡中。
少年咬了咬牙,他盯着酒杯上倒映出的属于萧逸的模样。
推开一口没喝的黑朗姆,他重新走回先前的吧台。
少年:排行第一的那个任务,我接了。
在青年不出所料的表情中,他接好任务转身离开,和几个匆匆赶来的人擦肩而过。
赏金猎人C:刚不是有人说萧出现了,他人在哪?
赏金猎人D:不会又走了吧?都没看到他人影啊……
少年漠然听着身后那些人的声音,压低帽檐离开了大厅。
和来时完全不一样,这次没有人注意到他,更没有人与他道别。